从上学起, 我背了许多首关于离别的诗。小学的“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初中的“仍怜故乡水, 万里送行舟”, 高中的“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离别自古好像都是寂寥而悲伤的, 是眼要流泪、心要滴血的。
但有一首离别诗, 却在我懵懂读到时就让我顿住, 让我无法在考场上随手就写下那句“表达了作者离别的悲伤之情”。那便是“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那时我尚且不懂, 只觉得奇怪。但也只会特意记一下, 然后在试卷上写下乐观豪放一词, 并未触及到更多。
直到今年回乡下烧香扫墓, 我才触摸到了那份不同的离别, 那份无需落泪的离别。
大年初一, 起了个大早驶回乡下老家。明明是晴天, 但因为重重叠叠的山挡住了风, 四川盆地江河纵横, 水系缠绕, 山中多雾。深绿的山, 乳白的雾, 树林阴影间的一抹天青, 车窗外闪过的深浅不一的绿, 把我带回那个从小学毕业就离开的故乡。
因为今年家里新添了人丁, 比往年要更热闹一点。一群人先后走在乡间曲曲折折的小径上, 并不悲伤地走向亲人的坟墓, 谈着今年的草又长了多深。
到了奶奶的坟前, 坟后坟边生出一些野草, 还有小树丫。爷爷说:“怎么又长丫丫了, 明明今年子才打整过的嘛。”
大伯一边点蜡一边说:“柴嘛, 说明她在下头打麻将赢了钱的撒。”四川人平翘舌不分, 柴在方言里和财同音。
二哥接话到:“明年子怕是要给她烧幅麻将下去哟。”
“去看看有没得纸做的麻将噻。”
二姥烧纸的时候不小心燎了下手, 烫得她吱哇乱叫。
二伯笑她:“今年不用烧猪脚了。”
家里有小辈, 他们就顺口打哇哇, 拜谁都是一句“保佑我家娃儿考个清华哇。”
大伯姿势并不标准地抱着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孙子, 笑嘻嘻地说:“明年你就叉一叉地多事了。”意思是说明年他的小孙子就能学会走路, 摇摇摆摆地乱跑添麻烦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么热闹, 就像是一大家子人还围坐在一起, 烤着火, 摆着龙门阵, 仿佛没有谁离去, 仿佛谁离去都没关系。但一回想, 其实每年都是这样。坟前有新人, 有欢笑, 热热闹闹来上坟, 说给你烧了几亿的钱哟, 记得拿个背篼来背。
小时候回老家, 甚至有人把灵棚搭路边, 摆很多桌席, 大人们围几桌麻将打牌, 放学路过的胆子大的小孩还顺手去抓几把瓜子糖。主人招呼着客, 也少有人像电视剧上那样去说两句“节哀”。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 也欢欢喜喜跟着乐, 和小伙伴撒欢。上了中学, 发现外面主流的葬礼、甚至是对待死亡与离别的态度与这边大不相同, 认为离别就应悲伤, 好像不悲伤就是不尊重生命。
小时候我奶奶家捡了一只小土狗, 灰扑扑, 黑眼珠, 我们就叫它狗儿。我很喜欢它, 奶奶说, 我喜欢得喂到我嘴里的肉都要伸手撕一半给它吃。大概在我四五年级的时候它死了, 我却一点没哭, 只是和奶奶回山上找了个坡坡把它埋了。
后来奶奶去世, 我也没掉一滴眼泪。
在面对心爱之人和物的离去时, 一定要如歌里唱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悲伤吗? 所有的离去都是悲伤的吗? 并非如此。
离别是狗儿去世时我的心里空出了一块, 不悲伤是因为我在那里给它留了一个小小的窝。
离别是奶奶离去时我不悲伤, 因为我还记得她的笑声, 也记得她杵着拐杖跟人吵架次次都能吵赢, 记得她像个战士一样威风凛凛地大声骂人, 记得她挥着手教我唱的“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家里团圆饭干杯时, 桌子上好像少了个人, 但离去是自然并不突兀的。于是杯盏相碰间, 叮的一声响, 一涓河流就贯过了生死离别。
离去并非逝水, 而是变成蒸腾水汽, 依旧萦绕在亲人的灵魂间。离去也非暴风雨, 只是湿润, 水气雰雰。
对爱的人, 活着的时候尽力对他好, 离去就不用再多伤悲。
对待灾难时我们依旧会沉痛, 没有哪里比我的故乡对汶川大地震有更清晰的触感。漩口中学遗址的那口巨大的石钟, 时间依旧断裂在14时48分。我从来都不赞同多难兴邦, 我依然觉得灾难都是天地不仁。在这样的灾难和无数人的离去面前, 痛哭都显得无力。于是活着的人只能更好地活, 才能对得起自己在老天面前占的那个名额。
因此在灾难之外, 一个人活到七老八十的离去都是正常的。世界已经够风霜凄厉了, 万物离开都是必然, 若次次离别都要落泪, 岂不是眼泪都要流干。
小时候我身边的老人就不避讳死, 好像也不畏惧离去, 总是随口说着“我都是要死的岁数了”“死了算求”, 也会有老人提前给自己准备好棺材板。他们好像不祈不盼, 不向神求时间流逝的快慢, 就把自己的肉身只当做一堆肉, 离去就只是离去。人入了土, 但土地是母亲, 于是也算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
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彻夜未眠, 是一二年级的暑假。我回外婆家, 跟外婆睡在一张床上。那天晚上陪着她一起看电视, 电视剧里主角的外婆死掉了。于是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外婆是会死的, 从小就陪在我身边的外婆是会离去的,去一个我再找不到的地方。于是我不知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 甚至觉得背后发凉, 像被细密的针扎, 额间又像在出汗, 眉头皱得发痛。
我对死亡和离别的第一次思考, 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窗户外的天从黑色变成深黛, 再变成浅蓝, 最后一抹鱼肚白。
外婆终于醒了, 我翻过身紧紧靠着外婆, 我说外婆你会不会死。外婆说肯定会噻, 不死那不成个老妖怪了。我说外婆我不想你死, 我一想到我就睡不着觉。外婆只听得见小孩睡不着觉, 抬手拍了拍我。她说要得, 乖孙, 外婆不死, 你搞快睡觉。
但我知道外婆总有一天会离去的, 我也是。
那天我的手背被竹席印出一条红痕, 但白天再睡醒就看不见了。
我不禁想, 为何我的故乡在面对爱的人和物的离去时, 总是欢笑而不流泪,为何在葬礼的席间热闹非凡地大笑、点了满地红色的鞭炮、围几桌打麻将、吹拉弹唱。
或许是四川历史上经历了太多天灾人祸, 地震、饥荒、战乱……人都快空了, 又从湖广等各地填进人来。《四川通志》里写“蜀自汉唐以来, 生齿颇繁, 烟火相望。及明末兵僰之后, 丁口稀若晨星”。
这块盆地有过繁华丰饶的时刻, 也有过满目疮痍的时刻。在这起起落落, 却始终生生不息的紫红土地上, 人们或许早就有了独特地应对老天的答案。这个答案并不是什么大道理, 也不高深莫测。哪怕我文邹邹地要引一句古诗来答, 都只能是那句最简单、最通俗的、老人小孩都会背的——“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大白话来说就是, 人生短短几十年, 天南地北, 孤鸿群雁, 能聚在一起就是缘分了。
离去总是难免的, 但干杯时我会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