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难眠。
原本温凉如水的月光穿过窗户照进来,竟也带上几分刺眼的感觉。
——一如老钟下葬那天晃眼的日光。
我拉上窗帘,闭上眼睛,却依旧无法入眠。鞭炮震天,唢呐钹锣吹吹打打,还有咿咿呜呜的哭声,这些烦人聒噪的一切一刻不停、似真似幻地在我耳边嗡嗡作响,让我恨不得代替老钟躺到那个棺材里。
这样想想,他至少得了个清静,挺好的。
拉老钟回来的人说,他是出门的时候突然倒下去的。听工友说,前几天他就念叨过身体不舒服,不过没有在意,没想到就这么死了。
真是让人唏嘘。
吃席的人也很唏嘘,他们说:“唉,才四十五岁,本来还能再干几年,这一死,屋里头再没人能赚钱了。”
“可不是吗。”
赚钱。
好像老钟活这一辈子,就只是为了赚钱养家这么一件事一样。
总之是彻底睡不着了,我索性捡起扔在一边的手机,点开跟他的聊天框。
四月十九日,老钟给我发消息说,工地的活儿因为疫情又停了。我没有点开语音来听,但单从转文字上,也能感受到他的焦急。
我安慰他,别着急,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
他回复我,家里生病的生病,上学的上学,到处都要花钱,哪儿敢歇啊。
我于是沉默。
但他不是为了让我沉默,也不是纯粹为了抱怨。
四十五岁的老钟,作为所谓的“一家之主”,在当今时代下,他的威严和权力并不见得有多少,但肩上要背负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多。他自幼丧父,三年前失去了年老的母亲,没有什么朋友,兄弟也都各自成家。尽管是最小的孩子,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他从十几岁就开始做体力活,直到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了。
他太孤独了,只有说给我听。我看着他的时候,感觉就像看着家里那台老旧的挂钟,从早到晚,滴答,滴答。
老钟,真是一座老钟。
五月七日,他发了一张自拍照,很得意地说是刚剃的头,问我好不好看。我当时对着照片哭笑不得,打字发过去:“难看,跟劳改犯一样。”他应该是有点不好意思,就跟我解释:“这样剃光省钱嘛,长得也慢。”
我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
老钟看起来是真的老了,脸上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在高清的手机镜头下展露无遗,跟他结婚照上神采奕奕又意气风发的样子实在是天差地别。和他哥哥站在一起时,旁人都会以为他才是那个大弟弟几岁的兄长。
有的时候和他视频通话,我盯着他寸短的白发会隐隐心惊:他简直像是用精神气换钱。
七月十三日,他发过来一个视频,画面里到处都是红彤彤喜洋洋的,树上系着中国结,地上铺有红毯,旁边还列了两排红台子,上面写着“收工大吉”。是他们花了几个月时间建好的楼房园区的竣工交付仪式。
老钟说,磕磕绊绊干了几个月,总算是成了。
这排文字在屏幕上显示出来,我都能想象出他站在我面前长舒一口气的样子。
人总是要有点盼头的,完成一次工程,就像在清单上划去一项任务,等到再多划去几项,就算是功德圆满,任务结束了。
这是老钟自己的话。
只是他离乡远走了很多年,建造了那么多别人的家,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自己的家会是这么一番光景。
和老钟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是我接收了他的转账。
那是他打给我的生活费。
老钟,就是我爸。
那天他被送回来的时候,我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在他旁边呜呜咽咽:“怎么就不把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呢?要是早点去给自己做个检查……说不准就不会……”然后哽在那里,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我在旁边扶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其实我大概可以想到,他死前的那段时间也不是没在意自己的病痛,只不过总想着挺一挺就好了,犯不着去医院做什么检查,反正又要不了命。
他生病时总是这套说辞。
只是没想到这次真能要了他的命。
老钟这一辈子,到头来,确实只做了赚钱养家这么一件事。
手机软件突然跳出的广告弹窗将我拉回现实:“总会好起来的”。
这句鸡汤似的话在这片晦暗的长夜里显得突兀又可笑。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五,家里却没有团圆的热闹与喜庆,只有刻意伪造出的平静。
会好起来吗?老钟没有多少积蓄,我多病的母亲也做不了重活儿,妹妹还在上初中,而我刚刚高中毕业,还有四年大学要上。
这么一看,接下来的生活真是一片灰暗底色,好像下一刻这个脆弱的家就要随着老钟的死轰然坍塌了一样。
可是——
可是老钟死了,我还活着。
我活着,老钟的家就不会死。
长夜漫漫难明,不眠的人总要让已然入睡的人真正得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