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是打磨出来的。
在那个闲暇到头晕的午后拿起那张傩面的瞬间,我被这样一个事实敲了下脊骨。
老家,某村。
一个传统文化仍散逸乡土原味的地方,也是我未曾谋面的写在祖籍里的故乡。
我到这去,是为了将阿公与阿婆合葬。
这是一个没有楼房的地方。山路之外接着土路,土路之外连着山路。一家人和矮矮的骨灰坛挤在大大的SUV里,随着车轮卷起石子的“呲呲”声摇摆着。
前些日子刚下了场雨,舅舅说这季节不像平时那样黄土纷飞——纷飞的换成了泥点子。群山群田都罩上烟雾,大路小路都不好走,恨不得把人脑袋里的血液全部颠到脚底——我不用照镜子就知道我的脸色一定煞白。反胃,我开始庆幸我早上没有吃饭,不然到这会大概会吐得七晕八素。
“听说,村里的傩戏已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舅舅勉强找了个话题,“还盖了间傩文化体验馆。”
我哦了一声,单纯为了不让气氛更尴尬。
土路给人颠得没脾气,山路给人绕得没脾气,车里陷入了一种疲劳的沉默,母亲在路上自己哭了好几回,这会儿正在犯困。
夕阳外,后视镜里是遥远的行痕,前挡风——一整排掉了色的高大的牌坊,乌云般矗着,我没有如此近距离见到过那么大的牌楼,我也从来没设想过,掉了漆的牌楼可以这么好看。四个大字在我脑内炸开——“森然古意”。
牌坊后是一个大上坡,坡上就是L村。舅舅向街边的老妇问路,老妇拉来几个壮男,手指了指前面。我们把车停在他们指的地方,一个小卖部旁边。小卖部在这个坡的最顶端,门口很宽敞,视角也好。我冲下看去,是大片大片规整的农田,也有的农田里竖起来一些鼓鼓的土包。我叹了一声,发觉从山下窜上来阵阵凉风,噎住了我的喉咙。
舅舅和母亲打了好几通电话,才找到祖坟。一会儿,两三个亲戚赶过来。他们的脸和雨后的土一个颜色——都是褐色的。亲戚带着我们下坡,找到一棵裹满土包的大榆树前。我想起阿公微信昵称恰好叫“榆”,而阿婆平生喜爱吃蒸榆钱。
母亲抱着骨灰坛子,执意让我离远点,不要看。我一个人跍蹲在远处的田边,低头数着一朵朵蓝紫色的亮晶晶的小花。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叫什么,它们大概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更不会知道土里的代代的人的名字——它们轻盈的生命长在多么沉重的土地上!
我起身,远处的水泥桥上有一条铁轨,有一茬没一茬会来往几辆货运火车,“吭唧吭唧”响。不知运的是什么。桥下的那条河,大概就是我阿公为了报名参加红军连夜渡的那条河,我打眼一瞧,可没有他在我的睡前故事里讲的那么波涛汹涌。想到这里我又叹了口气。神里神气的矮矮的老头老太太变成矮矮的土包了。
我踢着石子溜达,恰好走到“傩文化体验馆”。以传统民居为外壳的内部是一个较为现代化的展厅。吊顶的冷光灯打在一整面挂满面具的墙上,颇有传统文化的妙味——夹杂了一丝说不出来的庄严和心慌。
墙后面有一张半似轿子半似椅子的东西,上面放着一张面白唇红的精致面具。我出乎意料探出手,突然很好奇它摸起来是什么质感。
后背传来一丝凉意,有人敲了敲我的脊骨,是一位戏装少女:“你不要随便用手去碰傩面。”
我讶然回头,赶忙道歉:“我不知道这里的讲究,对不起。”我看见少女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双头三叉戟”,又类似“十文字枪”的器物。她告诉我这叫做“揆”,在民间风俗里有驱邪的作用。她就是用这个敲我的脊骨。
少女用广袖指了指那张傩面:“这张是昭明太子的傩面。”
“昭明太子?”我在心里暗惊,这不是大二学过的古代文学里编撰《文选》的萧统吗?没想到我能以这种方式让我的所学跨过重重高山高楼,在乡土的实地上刨出根来。
“我们在排傩戏,来看看吧。”少女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匆匆走了。
展厅后面原来有一个大院子。少女回到院子中央,戴上面具开始跳起舞来。我看不大懂,只觉得有一种“神异的美”。戴上傩面的少女神满气足,好看得出奇。和她摘下傩面的温柔样子截然两般。
我拿起手机录了一段。排练结束后她又跑到我身边给我进行“科普”。原来这出戏叫《刘文龙赶考》 她演的是“萧氏女”一角。网上能查到的故事大概是这样——刘文龙与萧氏女新婚三日进京求官,考中状元,封为太子太保。后领旨平藩。刘昔日同窗秀才宋中,见其妻萧氏生得美貌,便串通吉婆声称刘文龙已死,并向其父逼债,欲迫使萧氏就范。萧氏不允,公公听信谗言,劝萧氏改嫁。萧氏借口为夫守孝三年再嫁以拖延,暗求神祇托梦文龙。文龙得梦,即辞官回乡,先宿于吉婆店中,闻鼓乐声,询知宋中纳萧氏为妾。文龙不动声色,将珍珠一包,诗一首,托吉婆送去为贺礼。刘父闻远方客人如此多礼,邀请同吃喜酒,酒宴上相会,真相大白。刘文龙将宋中押送南阳县发落。并与萧氏互验分别时的三件信物后,合家团圆……
我追问她是本地人吗?为什么愿意学习傩戏。原来她是在江苏读书的大学生,为了感受传统文化才来到这里,又因为对傩戏的喜爱而拜师学艺直到现在。我很佩服这个漂亮的姑娘,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饱满的生机。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大学的事。天色渐暗,庭院里烧上了高烛,摇曳而诡魅。
她拉我回到展厅,稳定而明亮的冷光灯下,她继续讲着昭明太子傩面的故事。
“这是……?”我发现了那近乎完美的面具上,脸角有一处划痕,似乎已经被打磨得十分圆润了。
她告诉我,面具上的划痕是对信仰的尊重,意思是“扮演神明而不僭越神明”而由于反复的上漆,穿戴,摩擦,那些刻痕也会渐渐淡去。
“刻痕消失了会怎样?”我问。
“刻痕消失了就再刻一道,再消失就再刻,再消失就再刻……”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我只是觉得她大概会这么回答我,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答案。
那天在祖坟前看到的小野花,后来我搜索到,名字很拗口,叫“阿拉伯婆婆纳”,因其生命力强,所得花语是“健康”……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万物被分类而化生,又被归类而回归土壤,之后再度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我想,生机是“轮回”最张扬的一面旗帜。
侈谈生机这一大自然中最原始的力量,对于一位同世界还未熟稔的年轻人来说,多少有些孟浪。矛盾的是我在见证“死”这件事后才开始去思考“生”的价值。但当我看到一张张傩面上无数道深邃后又光滑,光滑后又深邃的夕阳的刻痕,大概我终于有资格对这样一个话题表达些什么了,然而,我却不愿意为“生机”做一个定义,因为定义这件事的神圣权力在乎于每一个生物自己的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