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开口说话是一件很令人苦恼的事情。就像鲁迅先生在《野草》里说的那样,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一
第一次觉得开口说话需要莫大勇气的时候是在初三,准确地说,是初三临近毕业时的下午的六点钟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整点并且是她把头发别在耳后的时刻。那时我看到即将落下的太阳从她的身后射来,赤色与橙色混合的夕阳余晖似乎要把我的里里外外给穿透得清清楚楚。我呆呆怔怔地望着她,其实她的眼神也似乎要看清我眼睛里的情绪,或者说,她想透过我的眼睛探问我内心深处的一切一切的念想。然而,千头万绪,她又能猜出点什么来呢?连我自己都不一定全部知道。事实上,时过境迁,一座位于乡镇里不知名的初中如今已面目全非,何况五年前那个下午里的所思所想呢?如果非要给一个答案的话,我想,我当时应该是在想,如此美丽纯真的女孩儿或许会和我分道扬镳,或许会和我上同一个高中,事实上是,此去一别,甚至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笛卡尔认为人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心灵的世界,一个是物质的世界。但是曾经热衷于其学说的吉尔伯特·赖尔却常常有意将其贬称为“机器中的幽灵说”。心灵果真如笛卡尔所说的样是完全自我的而且是私下的吗?那么我为什么在分别的最后一刻都不肯开口而且不敢将心灵史的所有内容公之于众呢?
开口说话,需要勇气。而我所有的勇气曾经是开口说话。
二
当我察觉到开口说话很难时,是一个不知名的午后。当我坐在房顶上看天边的一轮红日一点点如冉冉升起的朝阳那样落下的时候,我猛然发觉,我在说话这件事上正如垂垂老矣且语言退化到如新生儿般的八旬老人一样不成样子。没错,我在诉说一组悖论,老死过去的东西在某一刻像极了新生。你有没有这样想过,有时你说了极多的话但事后你却发现,那根本就是废话?是的,我每日都是这样。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呢?
我想举个例子,某日,迎面走来的乡邻匆匆忙忙,我突然想到,出于礼貌,我是否应寒暄几句呢?但人家行色匆匆,或许并不想与我交谈呢?如此思量过后,我发现人已走远。但是很久之后,我母亲劝告我说,见到乡邻一定要打招呼,别跟木头一样。我感觉奇怪,继而追问,于是我得知,村中的人普遍不喜欢我,因为他们觉得我不通人情。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自以为我可以去除那些无关紧要的寒暄,然后用行为表现出我全部的善意。或是伸出援手,或是在他们痛苦时给予抚慰。但是,我似乎错了,因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人与人之间是有边界的。你不可能失却那些无关紧要的寒暄,如果你真是圣人的话,也不可能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你心底的善意。况且,寒暄是平平无奇的每一天里的无波水面,伸出援手却是一个打破湖面平静的石子。然而困难的是,你将如何合乎时宜地开口?
三
开口说话,在我看来是很需要勇气的。方孝孺用上百人的性命诠释了在当权者面前面不改色地说“诛我十族又何妨”的话是多么可怕;珊德拉因为神蛇以舌为她洗耳而具备预言能力但又因其抗拒阿波罗而无人相信,这样的珊德拉注定下场极惨。无数的人在遇到一位敢于发新声的人的时候都会毫无疑问地认为他是神经病,苏格拉底因为主张无神论而被审判,最终饮鸩而亡,不可不说是因为他说了一些看似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开口说话这么难而且需要具有非凡的勇气呢?因为开口说出的话承载的内涵太多。我将开口说话,同时感到空虚,我已将我所有的勇气用来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