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景致无非是农具、农舍、农田和猫猫狗狗。老黄牛、绵羊其实少见。很简单,拖拉机替代了黄牛,绵羊只在日出时出走,日暮里回归。对了,鸡、鸭,鹅也常常出现在逼仄的乡里小巷或者河沟以及广阔的农田。我的家乡有大片大片的稻田,每逢插秧前,我总能听得沟渠里哗哗的流水声,看水流从山上延伸到河流,穿过每一片稻田并将它们串联在一起。我爱光脚没入水渠里清凉的感觉,同时又感到我和无数乡亲的联系变得更为密切,因为我的脚和无数乡亲的脚会通过水流串联在一起,就好像我和他们连成了一片。当然我这些是开篇的题外话,我今天要展开的故事是关于一些狗的。
那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无二致。天照旧蓝的透亮,云时而厚厚的可以遮住太阳、时而缥缈如面纱般略略给太阳增添一些姿色,当然,这样的景致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演绎了二十一年。要说真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父亲到街上的亲戚家里抱了两只小狗,那小狗我没有辨别出品种,只能用颜色加以区分,一只纯黑狗,一只略有白斑的黑狗,前者称为小黑,后者称为小花。
小黑和小花那时刚满两个月,豆豆眼,小鼻子,可爱极了,我妹妹特别喜欢它们两个,于是就在那五只幼崽里,选了它们,剩下的呢?也许送人,也许溺死(我们这里的习俗,不知为何)。父亲不许我们多养,我们就只好带回了他们俩,或许狗是命运总会蒙上人类赋予的阴影,所以它们总是不自由的。无论人把狗饲养成什么样子都无法改变这样一个事实:狗是人类的附属品,而不是可以驰骋草原或深山的狼。如果把世上的罪恶细数一通,那么人无疑是最值得讨伐的,如果还要再追问一下,你大可以问上这么一句:"你们懂得尊重生命吗?"当然,这又是题外话。
小黑很活泼,小花则很沉静(后来才知道小花染病)。我和妹妹都喜欢小动物,父母虽然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但他们同样很喜欢这对小狗。自然而然地,我们就很优待他们,把他们当成了家中的一分子。
时间是一把利器,它很是会分割记忆,我们的所有人生记忆在时间面前都会被审判,然后那些线性的犹如电影画面的持续性的记忆河流就会成为一个又一个的海子,虽然在阳光的照射下会熠熠闪光但还是很难拼接连缀。
关于小黑和小花的记忆尤其如此,可能是过了三年吧,小黑和小花生了一窝狗崽,可能是由于近亲属,它们生下的小狗崽都病恹恹的。但是小黑和小花都很能尽父母的职责。我们一碰小狗他们就反常地吠叫,尤其是小花,像疯了一样,差点咬伤妹妹的手。后来我们才明白,小花是“产后抑郁”,但是我们那里没有宠物医院,我们只得问了那些上了岁数的奶奶们和老中医们,找到了法子,也算是医好了小花的厌食和狂躁。
但是好景不长,当狗崽长到两个月时小花就被车辆碾死,饮恨西北。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狗,在我们的世界里是蒙着人类的阴影的,你除了骂骂开车的车主或者索要赔偿外,还能干什么呢?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两个月大的小花见证了她母亲的死亡,同样地,小花两个月大的孩子也见证了小花的死亡。实话说,那一段时间,我们全家吃饭时都没胃口,有时候我们会叫一声小花,但是转而就会意识到,小花,那个走起路来四蹄一颠一颠地摇着尾巴,吐着欢快的舌头的小花已经不在了。但是,你能拿死亡如何呢?人会死,何况狗呢?不同的是,人死后可能会有无数人铭记,但是狗死了,一定只有少数人记得甚至极速地被遗忘。
小黑当时坐在小花的尸体旁久久伫立,甚至用鼻子嗅嗅血肉模糊的小花,谁都拦不住它,它就跟着小花的尸体(当时我们处理并要埋掉小花),寸步不离,直到小花被埋,他还是要在埋葬小花的地方久久伫立,不肯离去。有时候我不免要发出一些喟叹,因为这世上的某些人在这一点上总归是不如狗的。
很不幸的是,小花的孩子最后夭折到只剩一只,那只小狗和小黑长得非常相似,长到两岁时几乎就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了,只是体积略小。如果你要问小黑的命运,我只能说,很不幸,在一个平常的日暮中,小黑不知所踪,我们尝试寻找,但到底没有寻到。
小黑的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名字,也叫小黑。
小黑很可爱,比他的父母更活泼一点,经常黏着我们,他好像一道温柔的光,很快就驱散了我们一家人的失狗之痛。时间啊,还是要说一下时间。时间有时候又像是一个锤子,喜欢肆无忌惮地打碎一些东西,打碎山野恩仇同时也打碎所谓的岁月永驻的谎言。小黑已近了中年,不知怎的,他好像承继了一次轮回,那就是他染上了和小花一样的病,——狂躁(但不是产后)。他狂躁起来吓坏了我们,我们试图关住他,他坚决不服从,甚至要跳起来咬我,但是小黑没有咬我。我当时被吓得怔在了原地,竟挪不开步子,眼看小黑可怕的牙齿要落在我身上,但是小黑却突然停了下来,当时我料想不到的是,小黑的目光触及我时竟然肉眼可见地柔和起来!我是怎样都搞不明白,一个最高智力只有数岁孩童水平的狗居然好像懂得人的知恩图报,但是同时而来的却是这样的疑问——人,所有的人都能像这只狗一样懂得知恩图报吗(还是一只疯了的狗)?
小黑被我们拴在了树上,我们怕它伤到邻居,为此我们专门为它搭了狗舍。经过一段时间后,小黑渐渐平和了下来,恢复了往日温顺的模样,本以为小黑会老死并且善始善终,但是小黑的命运似乎和他父亲达到了某种重合,不同的是,小黑是被狗贩子偷走的。
我们会永远记得那样的夜晚,那天是正月十二,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我们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但是夜里很冷,而且这些动静并不太大,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但是正月十三那天早上,小黑消失了,项圈被人为剪断,我们全家好几天都在后悔,都在怒骂。后悔夜里没出来查看,怒骂狗贩子的无耻行径。
我们全家人都不能接受这轮回般的离别,无法忍受这些狗的非正常死亡和离去。或许我们在狗的身上看到了更隐秘的东西。我们害怕离别,害怕加诸我们身上不可控制的离别。
此后,我家再也不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