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尘寰泱莽,蜉蝣朝暮,于雾散云消时,东坡居士写下此首偈子诗。
此时的他,年事已高,多年的仓皇辗转下,更是风烛残年。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在人生的余尾,缠绵病榻的苏轼俨然释然。
纵观苏轼一生,可谓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亦称得上生有悲泣、死无哀叹。寻其生命之脉络、觅其人生之纹理,或幸知其旷达明理之一二。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北宋汪洙在《神童诗·四喜》中写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十九岁的苏轼,娶得情投意合的妻子王弗。洞房花烛夜,望着烛光摇曳下的美娇娘,美酒下腹、醉意氤氲的苏轼,写“寒玉细凝肤”,念“欢娱。豁得平生俊气无”。人生啊,欢娱啊,无不过此刻春宵,无不过佳人相伴。惟愿这般好天凉夜久一些,再久一些。
二十一岁的苏轼,实称得上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辞家出川,随父亲苏洵进京赶考。然汴京繁华,十步香车,纵是少有才气的苏轼,也不过名公巨卿言谈中“卑卑不足道”之人。幸才华未掩,正月春闱,苏轼一举夺得榜眼。此时的他,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教人如何不艳羡,如何不嫉妒,细数苏轼人生不过二十余载,四喜已占得一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纵使未尝青梅,眉梢已有酸楚。
痛爹娘无期,恨有才不售
“月盈则亏,人满则溢”,万事物极必反。
黄柳菀菀、杂花濛濛的四月,蜀地传来了噩耗——程夫人积劳成疾,已撒手人寰。
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他尚未是那范滂,却已失了母亲。稚子童言,像绵密的细雨,淅淅沥沥;又像穿肠的毒药,肝肠寸断。此刻的苏轼,是病魂颠倒的,是“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的,是“一星如月看多时”的。
程夫人于苏轼,是母、是师、亦是友,是那顽劣稚子的穹苍,亦是那离乡游子的心灵寓所。她是,是苏轼这,这鹤唳华亭中不可残缺之人。于是,他写,“武阳君恶杀生,儿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鸟雀”;于是,他写,“亡妻崇德君曰:‘使仙姑在必不发也’”。
可天命,对苏轼是残酷的、是无情的,纵然无违,却字字诛心。
汪洙写四喜,亦写四苦,写苦为“少年丧父母,中年丧配偶,老年丧独子,少子无良师“。可苏轼,还要苦些、再苦些,好似世间的苦他是要吃个遍、吃个尽的。
三年守孝,仕途陡折,苏轼还未曾咀嚼吞咽下这份苦楚,却在乍然间,才知缘是开端——治平二年五月,妻王弗去世;治平三年五月,父苏洵逝去。
痛、痛、痛,竟哀哀欲绝;莫、莫、莫,犹聊复尔耳。怎一个“痛爹娘无期,恨有才不售”!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此一生,于苏轼,是“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的忧思,是“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的悲凄,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惨淡。
“寿夭由天命,哀荣出圣慈”,分明只寥寥数字,却困住了苏轼,困住了东坡。
元丰二年七月,为着一桩“乌台诗案”,四十五岁的苏轼,被贬黄州;元佑八年六月,鸱鸮弄舌,诬其“讥刺先朝”,五十九岁的苏轼,寓徙惠州;绍圣四年七月,受旧党牵连,六十二岁的苏轼,谪居儋州。
要怨这天命吗,怨得心似黄连涕泣难忍吗?该恨这君王吗,恨得白牙咬碎血泪难咽吗?
苏轼写,写这失意流离,写这可笑人生,写“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他又写“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写这天地广漠,我心自明。
苏轼行,行过坎坷,行过棘刺,行至心之坦然。
以是,在罗浮山,他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半生执着轰然散去,唯留半身漂泊半身自若;以是,在儋州,在终末之地,他,停了下来。
这飘摇的十数年,这难言的千般苦,这人生的万种磋磨,折损了光景,却未能压垮他。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靖国元年三月,行将就木的苏轼在金山龙游寺作《自题金山画像》,捡寥寥数语勾勒平生,拾只语片言寄寓坦然。
仓皇辗转,溘然长往
苏轼的一生,是仓皇的,是辗转的,是多悲多恨旳;却又是淡然的,是闲适的,是襟怀洒落的。
于是,他说,“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于是,他道,“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这一生,我想,于苏轼,已是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