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民二十六年,旧历五月廿九,冀北省朔平市内。
远处的老城墙仍旧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天地间的星河斗转,度过了几百个春秋日夜;青灰色的墙砖与砖缝中杂生的枯蓬相依为伴,它们吹着微风,相互诉说着他们经历过的世态炎凉。
第一抹晨曦从山头窜出,裹起那城门上那大大的“朔平城”三个字,不一会儿,小摊小贩就支起了各式摊位,吆喝声响彻了整座古城;城门处,来自西北驼队的铃响叮叮当当,混杂在进出来往的人群中——看样子,不出意外的话,这座老城的今日也会和往日一样,稀疏平常,无事发生。
不过,从城外郊野传来的异响,打破了城内人的承平幻梦。
街头巷尾人来人往,无论是穿长袍马褂的,还是西装革履的,都不约而同地谈论起同一件大事,面上露出些许忧色,那素来品茶鉴诗的雅致,在生死攸关的时局下荡然无存。
“号外号外!敌寇于今日破晓时分,悍然向我守备军阵地发动武装挑衅,我军英勇抵抗,战事亟为激烈——”
一名卖报童穿行在街头巷尾中,他个子不高,看上去还很稚嫩,正晃动着自己的右臂,用一口蹩脚的乡下口音,向道旁的行人们兜售着报纸。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领口满是汗渍,看样子已经穿了不少时间,鞋子也松松垮垮,耷拉在不太平整的街面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转眼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可他肚里空空,饥肠辘辘,一点油水也没有。低头看看瘪下去的小布包,用脏手抹了抹挂满汗珠的额头,再花两个子儿买一碗没什么茶味的茶水,润润快要皲裂的布有甜腥味的嘴唇,他又奔跑了起来。这是他唯一的活计,他要生存。
“号外号外——”
“欸,孩子,这报纸是怎么卖的?”
一位身着浅灰色马褂,戴着黑框眼镜,留着短胡子,行色匆匆的成年人叫住了这报童,问起价格来。
“三分一张,五分两张!”小报童立刻停下了脚步,从箱子里掏出了几份报纸。“先生您——”
“我要两张。”
这成年人从袖里掏出一枚一角的纸币,投进报纸箱内。
“给,先生!”那报童笑着,麻溜地递上两份报纸。
“孩子,你,今年多大了?”成年人看了看这孩子黑黝黝的脸蛋,打量了一番,情不自禁问道。
“俺今年九岁!”小报童忙着在小布包里翻找,只是随口答道。
“九岁啊……”那成年人轻叹一声。
“唉……”
走在街上,翻动着眼前似乎还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报纸,他的隐约听到了轰隆隆的炮鸣声,似乎闻到了那呛人的硝烟味。
天变得灰蒙蒙的,透不出一丝阳光。空气压抑得可怕。他的鬓角冒出丝丝冷汗,胸膛中砰砰作响。
“果然么……”
“兆贤兄,老姜!出大事了!”
突然,一个装束打扮和他差不多的成年人从背后抓住了他的左臂,那声音略带颤抖,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回身一看,哦,是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梅奕涵。
“我知道,我知道。”
姜兆贤强作镇定,拍了拍对方的手背。
两位这个国家的学术泰斗蹲坐在一处并不起眼的茶水摊的小马扎上,茶碗沿还冒着丝丝热气。
“老姜啊,自从两三年前那起事件后,我是生怕会有这么一天,可,谁知道这一天来得,来得竟是这样快!”
梅奕涵抿了口茶,勉强缓了缓激动的情绪,继续说道,
“咱们这些个老骨头,倒不怕什么。可是,教授和学生们,还有咱们的这个民族,这个国,可怎么办才好啊!”
“唉……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漂泊无依的孤舟,该怎样才能幸免于难呢?”姜兆贤摇摇头,沉默片刻后,语气低沉地叹道。
三周后,朔平城破。又一个多月后,朔平,津溏二市的师生陆续全部逃出了沦陷区,在安排下抵达了战线后方,潭州。
潭州城虽高校云集,可哪里有那么的校舍去容纳如此多的南迁学子呢?师生们只得自力更生,在城郊的一间破庙和周围的空地上用铁皮和木板勉强搭起了教室和宿舍。他们忍耐着蚊虫滋扰,喝着发苦的水,听着夜雨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叮当声,延续着国家和民族学术文化的火种。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国都江宁,前来申请南迁办学经费却久久无功的张柏春终于收到了教育部送来的特别信函:
“……因尔校址故土沦陷,而教育不可废行,兹决定,授函于燕华大学校长姜兆贤、朔平大学校长梅奕涵,津溏大学校长张柏春,指定三校于潭州合组成立潭州临时大学,合署办学,共克时艰……”
张柏春把手中的信笺摆在一旁的小木桌上,摘下他那双不知戴了多久的黑框眼镜,眨巴眨巴有些干涩的眼睛,看向了一旁油灯里跳动着的,明亮的焰心——教授们还在,孩子们也都安全无事,这就足够了;然而,学校的文献资料和书籍大都毁于战火之中,校址也沦为了一片废墟,仍不免令他心痛万分。
“给奕涵和兆贤打个电话吧,问问他们的看法。”
“同学们,各位教授们,我相信你们在听说母校被敌人轰炸,在见证祖国被敌人肆意践踏时,心中或多或少有着沮丧之情,但是,在此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战端一开,敌人为何独独进攻我国,轰炸我校?”
潭州城外的一间破庙内,姜兆贤校长站在一个用碎砖块搭成的小台子上讲演着,这是一堂即兴课。台下那一双双本该求知的眼睛,在经历了长途跋涉的艰险后,眸中无一不闪动着惶恐而绝望的神色。
一阵晚风袭来,吹灭了堂柱上本就摇曳着的昏暗的烛火。
大堂内寂静一片,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门外草丛里,促织滋哇滋哇的鸣叫声。晚间的丝丝凉意渗入,有几个身形瘦弱的同学不免打了个寒战。
“因为我们的国家孱弱可欺,实力弱小,技不如人。”一个靠墙坐着的男同学踌躇片刻,站起身来回答道。
“非也。”姜兆贤摇了摇头,摆手道。
“那是因为,我们的国民麻木不仁,社会落后?”另一个同学接着话头补充道。
“非也,非也!”
“敌人这样做,恰恰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民族,我们国家的精神和力量被他们所忌惮!前清有个诗人,叫龚自珍,他讲的好哇!‘灭人之国,先去其史’如果我们关于本民族,本国家的历史和文化的记忆都被篡改,甚至是丢失遗忘,那该是多么悲哀啊!”
“寇匪不正在我们沦陷的国土上这么做吗?他们清楚的知道,单凭武力是不能让我国的儿女们屈服在它们的枪炮淫威之下的;于是乎,他们开始强推他们的文字和文化,打造所谓的‘共荣’‘协和’,实质上不就是为了彻底灭亡我们这个可爱的沧桑古国吗?”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我们这头东方的雄狮迟早会再次醒来,我们这条古老的巨龙终将会再次腾飞,将它们碾作齑粉。于是,他们便想趁我们虚弱之时,彻底将我们扼杀!多么可耻而卑鄙!”
姜兆贤激昂地讲着,台下也纷纷议论起来。
“敌人可以毁灭我们的物质,可以毁灭我们的校舍,可以毁灭许许多多的东西,但是,他们永远无法毁灭我们民族的气节和精神!同学们,教授们,请相信,无论当下的时局多么黑暗困苦,我们必将取得最终的胜利!我们民族的精神,经此一役后,也会愈加奋励!”
“对!他们可以把我们的母校夷为平地,但是我们心中救国报国的理想不会被夷为平地!”一位同学站起来,拍拍胸脯,高呼道。“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学校,但只要我们精诚团结,我们民族的文化必然会在这战火中长存!”
“有我们在,中国不会亡!中华民族与文化也不会亡!我们中华儿女永不做亡国奴!”
“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中国万岁!”“统一战线万岁!”
台下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同学们心中原本的微弱火焰被顿时激发,迸作永不熄灭的拳拳炽热烈火。
……
然而,临时大学刚刚建成办学不久,国都江宁就丧于敌手,惨遭屠戮,敌寇也日益逼近潭州,形势岌岌可危。苦苦支撑百余日后,迫于无奈,教育部电令,要求临时大学再次搬迁至滇地昆阳,改组为西南临时大学。
时乖命蹇,世事无常。
“你说,我们有生之年,还有机会重新回到故校吗?”
姜兆贤站在道旁一处略高的土台上,面朝初露头角的一轮朝阳,问道。
“越走越远了啊,从北,到中,又要去西南了。”
刚刚过完旧历的新年,师生们又要跋山涉水,再度启程。
“谁知道呢,可能,也不可能,但我相信,可能的概率会更大。”
一股寒风袭来,梅奕涵不由地耸起肩,苦笑道。今天一早,他收到一封从家中曲折寄来的信件,信中写到,他本该颐养天年的老父,因不愿在伪大学教书任职和成为自己儿子的软肋,选择闭门不出,在家中绝食身亡。
“我们这一代人不挺过这些苦难,我们的后代就无法生长在一个和平安定的环境里。”张柏春拍拍二人的肩膀,补充道。
“老姜,此去昆城,学校事宜便都托付给你了。别太有心理包袱,大小事情悉听尊便,我和老梅会在陪都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嗯,请二位放心。”
土台下,是一眼望不到头,浩浩汤汤的师生队列。到达火车站后,他们就要分作三路——步行,铁路,水运。虽然交通方式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目的地都指向同一个地方,西南,大后方,昆阳。
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是民族的希望,是国家的未来。
“同学们!冯老先生写的我们的校歌,会唱了么?”
梅奕涵朝着师生队伍喊道。在见证了师生们的慷慨斗志后,此时的他,仿佛又找回了年轻时那种意气风发的蓬勃朝气。
“会了!”“会!”……
“好!全体注意!一、二、三,唱!”
“万里长征,
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
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
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
终当雪。
中兴业,
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
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复神京,
还燕碣——”
台上的三人相互对视一眼,拍了拍彼此的肩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一切难以言喻的情感,尽在此不言中。
尽管前途未卜,但是,民族的希望,文化的火种,却永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