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到吴福辉老师了,当然是在睡着的时候。在一个很大的饭厅里,很多很多的人,来来往往的。迷蒙、暗淡,影影绰绰的。吴师坐在一个角落的桌子旁,一个人默默地就餐。凄清、落寞,没有了往日的谈笑风生。我端着盛上饭的盘子,挨着他坐下,向他问候,跟他说话。他继续吃自己的,不搭理我,也不说一句话。我很惊讶,继续跟他饶舌。他面无表情,毫不理睬,好像根本就没听见。
我有些不满,有些奇怪……倏忽之间,他站起身来,一个人决然地向门口走去,转眼便不见了身影……我呼喊着“吴老师,吴老师”从梦中醒来,头上已是汗津津的。天亮还早着呢,窗外黑漆漆一片……唉!吴老师离去快到三个“七”了,我也早已走出了最初那种懵懂失神的状态。此刻,这是第一次在梦中相见,可老人家依然默默无语……
能成为吴福辉老师的学生,是我迄今为止最大的幸运。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大家都说是有福分的一代。可我毕业没几年就滋生了一种放任的心态。反正已经吃上小伙伴们都很艳羡的“国库粮”了,实现了那个年代农村孩子的最大梦想。前行的目标是啥?似乎有些迷迷瞪瞪、懵懵懂懂。
于是,上课之余便过着自己随心所欲的生活。象棋、围棋、爬山、远足、鹤翔庄气功、玄学……日子忽忽悠悠过去了。虽嗜读杂书,但那大多是从中找乐趣,学术有搭没搭的弄点儿,身处这所专科学校,关键是把教学弄好,科研似乎犯不着太用心。似乎一切都是不会变的。
看到身边沂水师范毕业的几个小兄弟辛辛苦苦地考研,我居然还有些不以为然。但没过多少年,几个小兄弟便先后都振翅高飞了!又过了好些年,不知不觉中,这个学校忽然一天就变成了本科。新进的年轻教师是纯一色的硕士生,还有个别博士毕业生也进来了。更令人紧张的是,自己的学生也很快变成了本科生。
课间,一个学生怯怯地问:老师,您在哪个学校读的研究生?我只好红着脸喃喃地如实交待:我没读过研究生。每一届都有不止一个学生这么问,我的心理承受力又相当差。这追问,打乱了我的心境,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明白:日子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舒服了。
但考博考硕,英语都是一道绕不过的坎。中学我只学了一个学期的英语。那些年,拿学位没有过四级的规定。大三的时候,看到有人考研,我也动了心,认真努力了半个学期,甚至那个暑假也留下来,在徒骇河边硬背了一个暑假的英语。但拿来往年的英语试卷一做,便懵了,那差距……于是便放弃了考研的念头。
英语,英语!但冤家总是摆脱不掉的。如今已年近不惑,无论考硕考博,英语都是绕不过去的坎儿……于是便盯上了英语,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是英语。白天只要没课程,也是英语。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的大学英语教材,从预备级一直自习到第6册。当然是哑巴英语。
间隙里再看看专业书和学科的论著,努力回到自己还未完全入门就几乎放弃了的学术语境,读点儿鲁迅,读点儿当代作家。尝试着拿起笔写点关于《野草》、关于当代作家的小论文。再后来,就读些近代文学史及论著。我想通过读博爬上陌生的学术山头,找一小块儿别人没打磨过的石头。
2006年秋,早已人到中年的我,终于成了河南大学的一名博士生。最初报考的是关爱和师的近代文学,但关老师同时招了两名学生,考虑到吴福辉老师这年没人敢报名,就把我让渡过去。吴老师欣然接受。我则有些忐忑,名满天下的吴老师会不会对学生要求特别严格?
第一次单独面对导师,吴老师的和蔼、友善很快就打消了我的所有顾虑。我暗自庆幸。但读博的日子真不好过,四十开外的老童生,压力可是不小!刘增杰师的文献课、刘思谦师的方法论课、关爱和师的近代学术概论课、梁工老师的基督教文学课、张云鹏师的西方文论课、耿占春师的诗学理论课、孙先科师的十七年小说课……都很过瘾但也不好吸收。此外,作为从本科直接考博的考生,我还选修了刘进才、武新军两位青年老师给硕士生开的课程。上课的老师们都学识渊博,兢兢业业,还都指定了阅读书目,布置了不少作业。这一切都要认真阅读、消化,要举一反三……
吴师在北京,我们在开封,头两年每年见面不过两三回,每次见面,吴师都抽时间询问我的读书情况,解答我的某些困惑。除此之外,单独聊天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很快到了论文选题的时节,这可是需要导师耳提面命的。华威西里作协宿舍楼地下室有一个小房间,这是文学馆留出来给吴师带的河大博士生查资料用的,是双方合作招生约定的条件。不用说,该是吴师向文学馆争取的。
2008年夏秋,我住进了这个小房间。国图、北图、现代文学馆,以及一家又一家的书店……昏天黑地的资料,茫然无序的作家作品、思潮流派,脑子里一团浆糊,一团乱麻……偶尔也理出点儿线索,便如获至宝……兴冲冲地到楼上找导师汇报一番,但几乎每回都没达到被吴师认可的程度。
“做京海派吧,这块地还有很多开拓空间。”
我赶紧推脱。对他们,我不算很陌生,但熟悉的程度离研究还有相当大的距离,我担心做不好。
“那你想做啥?”探询的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想做鲁迅,《野草》。”
“鲁迅研究累积太厚,这么短时间够用吗?”老师有些担心。
确实,仅仅《野草》研究资料就很多,而且研究《野草》不是看看资料就会有想法的,面对原著,需要用心一寸一寸的悟,如同深山里的老僧参禅悟道。谁知道这么短时间能悟出多少呢?老师没有多说,我自己先怯阵了。
“那我试试左翼可以吗?”
“左翼?……你读读聂绀弩怎么样?杂文、小说,还有后来的旧体诗,足以支撑一篇博士论文。”
聂绀弩,聂绀弩,聂绀弩。杂文,小说,散文,旧体诗,旧体诗,旧体诗……这个聂绀弩还真是个人物,早期跟蒋经国等人一起留学苏联,回来后颇受国民党高层器重,身居高位,但居然弃“国”投“共”,在左翼文学界奔走。在抗战时期又被称为“党内最大的自由主义者”,呵呵。鲁迅弟子,鲁迅后期弟子。聂绀弩,还有萧军、萧红、胡风……
对,还有冯雪峰。应该还能扯上丁玲吧?
晚饭后兴冲冲地跑上楼,自信,兴奋,带着一点儿快乐的感觉。
“老师,我想做鲁迅后期弟子!”
“说说看。”导师眼睛一亮。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共同之处在哪?”
吴师高瞻远瞩,一把就抓住了要害!
“都是左翼的,向往革命,但又想保持点儿个人自由。”
“萧红呢?”
“萧红不大一样……”我有点儿迟疑。
至于哪儿不一样呢?我还真没想好,一时语塞。
“萧红在创作上走了自己的路,可以把她搁置。”
“嗯嗯。”
“你要把丁玲算上的话,那就把王实味也算上吧,虽然跟鲁迅没有直接接触,但思想上有联系,丁玲实际上跟鲁迅直接接触也不是很多。”
“嗯嗯!”醐醍灌顶的感觉,好似修行者开悟般的快乐。
“这个题目有深度,理论上必须说清楚。”
“嗯嗯,我尽力!”
“就这么定了吧。咱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像这样精神紧张的对话并不是很多。大概是怕我在小屋子里面对一堆堆资料学傻了吧,老师晚上出来散步愿意喊上我,随意闲聊,师生都颇为惬意。天上地下,风物人情,历史掌故,西方东方……吴师知识极为渊博,视野异常开阔,谈兴甚浓。我也颇有兴致听,偶尔还斗胆诘问一两句。尽管某些观点并不很一致,知识层次也不在一个频道上,可聊起来仍然相当投缘。
周末的一天,不知怎么老师来了兴致,我们相跟着来到了老舍故居。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导师自动当起了导游,该是院士级导游吧。介绍的很仔细很认真,我听得好像也很认真,实际上有点儿装模作样,实在是怕怠慢了他的一片好意。我又不做老舍,何必了解这么细致呢。
大概是读出了我的心思。博导导游停顿了一下,加重了口气:老舍四十年代也有左转的势态,在文协跟胡风共事不短时间。
嗯嗯。我赶紧应着,明白了导师的一番苦心:要结合时代,要跳开左翼论左翼,要照顾到左邻右舍。
临离开老舍故居,老师盯上了一尊小小的老舍半身石膏像,说:你不买下来做个纪念吗?我家里就有一尊。
我有些吃惊。我买这东东干嘛?我又不是老舍迷。当然是心里想的,没说出口。但这点儿小心思,怎能瞒过老师敏锐的眼睛?他居然很有些不平,脸上挂着深深的失落感。我意识到,这不平是为老舍,为现代作家们,也为我等对老舍、对现代作家的怠慢吧。
这大概是我辈与您老人家的最大区别吧?我们或多或少把这些作家当成了敲门砖,您则对他们有着很深很深的,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神圣情感。靠着这份神圣情感,您与一群长者为文学馆搜罗了大量的作家文集、手稿、墨宝甚至用具、脸模、牙套,从无到有,一点点、一滴滴将纸面上的现代文学馆打造成了闻名世界的收藏馆、博物馆、资料馆;靠着这份情感,您合编了《张天翼研究资料》《茅盾全集》《沙汀研究资料》,等等等等,做了大量基础性、拓荒性的工作;靠着这份情感,您从左翼到京海,以至于整体性的文学史,所到之处均留下深深的思想印痕,给后来者以深刻的启迪……
电光石火般的思绪一闪而过,我深深地理解了眼前这位慈祥智慧的老者,我的吴师。临出门的那刻,我毫不迟疑地掏出几张钱,从管理员手里接过了那尊老舍像。就算是个仪式吧。我要好好珍藏老师这份执着又神圣的情感。
大半年过去,论文写到一多半了,题目还没拟好,也还没给这群在文坛独往独来、愣头愣脑的作家起个名字。左翼独立派,左翼自由派;左翼自由派,左翼独立派……脑子里名词在打架,纠结呀!
又见面了,师生在小馆里坐定。
“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说来听听。”
“左翼独立派,左翼自由派,左翼独立派,左翼自由派……”,各有侧重,如此这般。
“不好,没有突出价值追求……左翼启蒙派咋样?”
太恰切了!内心又是一阵窃喜。原来吴师一直在替我思考呢。多少天解决不了的问题,导师分分钟给搞定。高人之名绝不虚传!这餐饭虽然很简单,可师生都相当尽兴。
转眼就毕业了,我来到离老家不远不近的豫东这座学校。因为要查资料,前些年几乎每年都要到北京跑上一两趟。每去,我尽可能地挤时间去看看吴师。师生海阔天空的神聊,是彼此的一大享受。如时间充足,偶尔也陪着导师出来转转。这次,老师选择的居然是国子监这颇不起眼的地方。到了我才知道,原来旁边就是现代文学馆草创时期的临时宿舍。老师兴致颇高,指点着说,这间是他住的地儿,那间是李准生活的地方……我听得也很认真很仔细,我明白,吴师是在回顾往日的悠悠岁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的小书房里安上了一个象棋盘,上面摆着棋谱,他手里还拿着一部棋谱,一副甚是专注的神情。我很疑惑,他推掉了那么多的约稿那么多的学术会议,难道就是为了下棋?看来他是想让自己喘口气,换个活法。
看到我来访,吴师甚是高兴,拉着我在方寸之间展开楚汉大战。老师的棋艺实在不敢恭维,尽管我多年不再玩这玩意儿,水平大大退步,但赢吴师这个初学者还是毫无悬念的。于是,棋战也就变成了讨论,这步应该怎么走,下步可能有几种变化。老师也很高兴,他正苦于没人指点呢。呵呵,我也过了一把给老师当象棋老师的瘾。
吴师最大的爱好应该是文化考察游。他的兴致之高好奇心之重,令人叹为观止。若在假期,我是很愿意从游的,因为考察游的文化含量很高,跟导师耳濡目染的收获也很多。但这些年我时间越来越紧张,出门请假越来越不好开口,偶尔出去开个学术会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少能陪着导师畅快地漫游一次。我多少次想,退休以后有时间了,陪着吴师好好的到处走走。起码先陪着吴师游游蒙山和沂河,除了若干年前跟李准到临朐买石头那次,吴师似乎并未去过真正的沂蒙山腹地,而我老家与孟良崮相距还不到半小时车程呢。
2018年冬季在重庆,我一下飞机就到吴师房间报到。他很高兴,约我后天到武隆看看。我知道,这种跋山涉水的漫游,以老师这把年纪没人陪同怎么行?我颇为踌躇,因为单位还有事情,实在不好再延期。幸亏开振师兄及时赶到,他自告奋勇陪同。老师这最后一次的约游,就这样被我拒绝。没成想,那几乎是最后一次跟吴师游历的机会。现在想来,既惭愧又惋惜。
那次相聚的高峰是次日晚上的聚会,吴师给大家每人起了一个临时称号,大家欣然接受,玩得像小孩子一样,都很嗨,很尽兴。吴老师还赋诗一首:七九将临好个秋,丰歉自知伴心头。石室二卷拈之轻,史译三章识其羞。立伎讲堂山崖疾,围炉雅舍话语稠。燕园霜染少年鬓,细数谁人未登舟。
大家纷纷唱和,我草拟一副对联,送给吴师:走吴越,闯关东,问学京师,游走双城,遍览九州山水;起左翼,跨京海,检视现代,雕龙一馆,遂成诸夏名师。吴师谓此联言过其实,不情愿接受。
是晚,大家尽兴而归。
那次见面不久,吴师就张罗着去加拿大卡尔加里,说是前5年每年要在那里待上半年,拿到绿卡后,还是以在国内生活为主——当然是奔着儿子声雷一家去的。但没过多长时间就说要在那里买房子,随后居然就卖掉了北京的一小套房子(华威西里那房子是两小套合为一套那种),这些消息一次次让人紧张、揪心。
好在不久吴师就发来了卡尔加里新购房子的照片,这是别墅式的两层小楼,地下是宽敞的射箭室,还有很大的院子。大家内心得到些慰藉,但隐隐也有点儿担心,这样活跃的、与国内学术界紧密联系的吴师,一下子沉寂下来,会不会心理上有些不适?
吴师总是很乐观,也习惯展示自己生活中积极乐观的一面。他说准备在合适的时候,跟着声雷去看北极光。说这是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愿望。另外还打算,到来年暑假,师生一起到恩施相聚。大家就一直期待着。但不久就来了疫情,再过几个月北美也蔓延开了,加拿大也渐渐严重起来。国际往返越来越不可能,何况是年过八旬的老者。期待着的相聚自然泡汤了……
于是,大家接下来就盼着疫情早一点儿过去,早一点儿过去,希望能尽快见到可亲可敬的吴师,尽快!
在各种可能中,最没想到的是会得到这样的消息……天地之间是那样空寂那样静穆!在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中,您的西行之路还顺利吧?您已无言。在陌生的路上,您别担心,也不要紧张。在地球的这一面,我们几个都在心里给您守夜,都在默默为您祝福!
咱们最熟悉的伟人说,在进化的链条上,一切都是中间物。
但每个中间物在世间的作用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您来过,努力过,奉献过,在咱们这个学科留下了深深的、属于您自己的烙印。您临走又是这么出乎大家的意外,可谓飘然而逝。您留下来的绝不仅仅是足以自豪的学术著述,还有那让后辈敬仰的品格节操。
放假这些天,几乎每天下午,我都在阳台上看西天边的落日余晖。那时时变换的晚霞,哪一缕是您西行的身姿?您已完全融入长空,化作了美丽的彩虹,可您的学术思想、人格风范甚至音容笑貌都将长久地留在后辈学子们的心灵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