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夏秋之交,我毕业留校工作,当上了大学教师,不过头上戴着一顶“工农兵学员”的帽子。为了“摘帽”,为了能胜任在大学教书,便发奋考研,翌年被母校开封师范学院(今河南大学)中文系录取,导师就是李春祥老师。
新时期初期,古代文学教研室在讨论留影。从左至右:宋景昌、王宽行、康保成、李春祥、张家顺、邢治平、王梦隐、华钟彦、王宗堂、王芸。
春祥师当时只有四十几岁年纪,一口四川方言。读“工农兵”时,他和邢治平老师共同教我们元明清文学,邢老师主要教小说,春祥师主要教戏曲。记得有同学曾反映春祥老师的话难懂。大概是由于当过几年兵,各地方言都略有耳闻的原因吧,我对春祥老师的四川方言不但很适应,而且觉得十分亲切、生动,还略带诙谐。有一次他讲《西厢记·长亭送别》,莺莺的唱词中有“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一句,一般的解释是“大小”是偏义副词,“大小”就是小的意思,也说得通。春祥老师边比划边用四川方言说,“这些大小”就是“这么大点儿”,给我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本来,春祥老师的研究重点有两个,一是元杂剧,二是《红楼梦》。一次,我找他请教《红楼梦》的问题,他讲起书中的情节、人物、诗词,侃侃而谈,如数家珍。过后他对我说,我以后暂不准备搞“红学”了,你也学戏曲吧!我唯唯应命。没想到,春祥老师一句话,就决定了我一生的研究方向。
春祥师只带我一个人,所以基本上没有正式授课,而是他为我开书目,指导我读书,我有问题随时去问。他为我开的主要书目是《元曲选》,其中方言、俗语等难解词汇不少,当时的工具书只有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中文系资料室作为工具书不外借。所以每当我遇到问题,总是到老师那里求教。那时没有电话,很难事先预约。春祥师对我这位“不速之客”从来都是热心接待,有问必答。他对元杂剧非常熟悉,连一些不太有名的作品中的曲词也能背诵,令我敬服。待后来看到他的《元杂剧史稿》一书,涉及到的作家40余人,作品120余种,几乎囊括了现存有价值的全部元人杂剧,才知道他在元杂剧上所下的工夫之深。
春祥师写论文很重创新,从不拾人牙慧。我跟他学习的那几年,正是他精力最旺盛、最高产的阶段。他的新作,往往成为我们聊天的话题。我印象最深的几篇论文有:《元剧宾白的作者和评价问题》、《钟嗣成〈录鬼簿〉划分元杂剧为“两期”说》、《〈陈州粜米〉与河南淮阳流传的包公放粮故事》、《元人杂剧反映元代民族关系的几个问题》等。他耐心细致地为我讲解,为什么要选这个题目,前人在这一问题上有过什么研究,本文的观点和根据是什么,等等。就是这样的谈话,一步一步把我领进了学术研究的门径。
关于元杂剧的宾白,有些明代曲家提出来是后来的“乐工”“伶人”所撰,春祥师不以为然,他的根据就是元刊杂剧中有的宾白和《元曲选》大体一致。他对我说,元刊杂剧不都是全无宾白,如果把有宾白的作品和《元曲选》比较一下,就知道当时的剧本创作曲和宾白基本上是同步的。他的论文发表后,我读过不止一遍,觉得根据充分,难以推翻。对于这个直到今天还有争议的学术问题,学界同仁不妨看看这篇文章。
记得有一次,春祥师跟我谈起元杂剧《陈州粜米》,说河南淮阳(即古陈州)至今还流传着包公放粮的故事,“我的文章就在这一点上是新的”,他指的是《〈陈州粜米〉与河南淮阳流传的包公放粮故事》一文,文中引用了不少《淮阳县志》中的材料和他实际调查得来的民间故事。这样的论文,在研究方法上迄今还能给人以启发。
关于《元人杂剧反映元代民族关系的几个问题》等论文,王季思老师在他的《〈元杂剧论稿〉序》中已经做了很高的评价,我这里就不饶舌了。
春祥师乐于提携后辈。我的论文《张养浩和他的散曲》,经他推荐发表在河南人民出版社的《文学论丛》。硕士论文《古代岳飞剧简论》,是在春祥师的支持和指导下,由我自己选的题目。他对我说,我这里当然有题目给你做,但我的意图和观点,你能理解能贯彻吗?所以我支持你自己选题。1982年夏我顺利通过论文答辩,继续留在母校工作。一年半以后,我考入中山大学读博,离开了母校和春祥师。然而,彼此间的信件一直不断,寒暑假返豫更是我们师生畅谈的好机会。这些难忘的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1985年,李春祥和康保成留影
由于历史的原因,到上世纪80年代以后,春祥师这一辈人开始承担繁重的教学、科研任务,但生活条件却不能及时得到改善,特别是住房问题。他原来住在学校西门外的“军代表院”中。所谓“军代表院”,是“文革”期间为驻校的军代表兴建的住房,在当时属于面积较大、质量较好的房子。军代表撤走后,分给了处级以上干部或有相当职务的“双肩挑”教师。春祥师没有职务,所以只能居住同一个院子中按普通标准盖的一套平房。房子搭建在“军代表院”的角落里,显得低矮而简陋。但春祥师却不以为意,他只是觉得房子太小,书都拿不出来,影响做学问。后来他搬进楼房,房间是大了些,但由于是顶楼,一到夏天,骄阳似火,又没有空调,房子里气温高达三十六七度。连家具都热得烫手。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照样读书做学问。我至今想起他挥汗如雨奋笔疾书的样子,都不禁鼻酸。
1993年,听说春祥师病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身体一贯很好,生活极有规律,夏天游泳,冬天跑步,不喝酒,不抽烟。记得1983年我们在北京爬景山,他比小他十几岁的学生王世声还先登到山顶,怎么就……
这年10月,我专程回开封看望他,一进门就呆住了。他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从床上步行到洗手间都要用手扶着墙壁慢慢挪。我极力掩饰着伤感和他聊天,而春祥师更是若无其事地和我谈学术、谈人生,没有流露丝毫的悲观。当时,正赶上我的《中国近代戏剧形式论》和《苏州剧派研究》相继出版,我双手捧着献给他。他翻看了一下两书的目录说:“噢,是青出于蓝了!”一出他的家门,我的泪水便夺眶而出。一个月后,噩耗传来,敬爱的李春祥老师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春祥师生前曾对我寄托着很大期望,希望我从中大毕业后能回河大协助他工作,把河大的古代戏曲研究和古代文学学科搞上去。其实,他过高估计了我的水平和能力。我辜负了他的希望,只能从心底里默默地说一句:春祥师,对不起!不过,对母校的感情,对老师的怀念,一直刻骨铭心,苍天可鉴!中国有句古语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虽未能在他病重期间侍奉左右,但他为人为学的精神品格,足够我受用终生。他一直是我精神上的父亲。
谨以此文,献给敬爱的李春祥老师!
作者简介:康保成,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