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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涛:追忆高洁脱俗的樊骏先生
2021年04月09日 17:28 作者:刘涛 返回列表

整理硕士学位论文《论中国现当代系列小说的结构》时,不禁想起给我上过课、指导过我论文的樊骏先生。樊先生2011年1月离世,距今已有十年。每想起他,内心就涌起一股暖流。樊先生一生自律甚严,拒斥名利,不当导师,更不肯到其他大学挂名当导师,但他为刘增杰师盛情所感,从1991年起慨然应允加盟河南大学,作为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点的兼职导师,每年皆抽出一定时间到开封给研究生上课,参与学位论文指导、开题和答辩工作,为学科发展建言献策,一直坚持到1998年学科点获得博士学位授权点为止。樊先生去世后,刘增杰、关爱和、解志熙诸师,皆撰文深情回忆自己与樊先生的交往,高度评价樊先生的人格、学术和对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点做出的巨大贡献。作为聆听过他教诲、接受过他指导的学生,在这里聊记与他交往的几个片段,以表达对恩师的感谢和怀念。

与樊先生交往当中,感受最深的是他的极简生活,这从穿着上可以看出,夏天,身上永远是白衬衣或白短袖,黑西裤,脚上永远是一双老北京布鞋。这身装束,从没见他变过。樊先生为人有赤子之心,遇到问题总是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从不顾及自己。听刘增杰老师回忆,樊先生害怕给学科点增加经济负担,每次从北京到开封,皆要求乘火车,不坐飞机;由于路途远、时间长、乘车时间往往又在夜晚,一个老人坐硬座明显不现实,但他每次皆强调要给他买硬卧,因为软卧票价太高。他对吃住要求亦极低,印象中每次来都是住在老校区南门的明园或南门外的水上宾馆。宾馆虽干净整洁,但由于时间长设备老化,住起来某些方面不够舒适,但他却安之若素,似乎这样已经够好。对吃的方面也从不提任何要求。只是有一次吃外面的饭吃的时间太长,感觉过于油腻,他才主动提出到刘老师家中蹭饭。刘老师害怕慢待他,特意邀请系里一位擅长烹调的青年教师主勺,做了两荤两素一汤。据刘老师回忆:“樊骏一见,知道其中可能有诈,望着妻子调侃地说:‘嫂夫人真是高手,你们天天就做四个菜,这么麻烦吗?我们的刘老师真有福分呀。’眼看蒙混不过去,妻子爽快供认:‘我哪有这样的手艺,是某某来献艺,招待樊先生。’樊骏知晓真相后,也没有再进一步追究。”(刘增杰:《一尊镌刻于心头的精神雕像——怀念樊骏》,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告别一个学术时代——樊骏先生纪念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樊先生不苟言笑,不怒而威,其“严峻”称号久为大家所知,因而,我们这些后生晚辈见到这位大学者,内心不免总会有点忐忑不安。但与他交往一段时间,会发现他在“峻急”“严厉”的外表下,其实还有幽默有趣、单纯可爱的一面。他给我们研究生上课的地点在老校区科技馆,与他所住的南门水上宾馆还有段距离,考虑到他不熟悉校内环境,从水上宾馆进入校园要穿过车水马龙的明伦街,很不安全,而且为了表示学生对老师的敬重,每次皆由我们学生到宾馆,一路引领着他到达教室。一次,进才兄负责接送任务,时间大概是6月份,天气非常炎热,由于已经临近上课时间,为节省时间,主要是为了让樊先生免去日晒之苦,他借了辆加重自行车,想用它带樊先生到教室。樊先生手指自行车,脸色非常严肃,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你就用它带我去上课?万一把你的樊老师从上面摔下了,那可怎么办?!”一句幽默的话吓住了进才兄,结果可想而知,樊先生依然是安步当车,进才兄推着车护送先生一路过马路进校园,就这样优哉游哉地到了教室。

樊先生给我们这一届研究生开的课为《认识老舍》,其中一个专题为《老舍之死》。他从性格层面、文学层面、社会层面,条分缕析,层层剥笋一般,深入细致地分析了老舍之死的多种成因。其中,他认为老舍外圆内方的性格和他自杀之间,有着一定关联。这种分析显示出他对老舍生活和性格的深入理解,所以,给我留下鲜明印象,以致到现在还没忘记。他的讲稿是手写的一张张便条,便条上的字不大,密密麻麻挤在那里,字的颜色不太一致,说明他对自己写的讲稿,在不同时段进行了反复修改。樊先生做事、做学问之仔细认真,从这一张张便条即可看出。他的上课风格非常独特,讲话的语调平稳低沉,不以激情见长,但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分析细致透辟,题无剩义。听他课,获得学术方面的教益还是其次,最重要是能近距离感受到他特有的人格风范,这一点通过单纯的阅读是得不到的。

为保证论文写作质量,刘增杰老师还要求我们在开题后到北京国家图书馆新馆(当时还叫“北京图书馆”)查资料,并特别提出在京期间要拜访樊先生,听取他对我们论文写作的意见。那次拜访的时间是1995年10月15日上午,星期天,北京的天气到中午还相当炎热。樊先生当时住在安贞桥外胜古南里中国社会科学院家属院。由于我们住的地方离樊先生家稍远一点,再加上对北京不熟,当时这段线路好像地铁也未通,因此,路上乘车用了不少时间,当我们一行六人挤公交到了他安贞桥附近的家时,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樊先生一个人住在一栋高层公寓的十三层,记得那天小区突然停电,我们一行六人怀着朝圣般的心情,一级级拾级而上,当爬到樊先生所住的那一层时,樊先生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之前对他生活的简朴早有耳闻,但乍见之下,其室内布置之清简寒素,还是大大出乎我们意料。他说时间已晚,该吃饭了,吃完饭,再进行论文汇报。我们一致认为学生应该请老师,哪有老师请学生的道理。但他不顾我们再三推辞,一定要带我们到他家附近的餐馆就餐。他请客的理由很别致:他说自己工资高,但生活要求低,钱对他几乎没有什么用处,工资到手后往往花不出去,他请我们吃饭,其实是让我们帮忙花钱。听他这样说,大家也就不好意思再加推辞。由于电梯无法使用,樊先生和我们一样,在光线黯淡的楼梯间慢慢摸索着下了楼,然后由他一路带着到了附近一家饭馆就餐。这顿饭吃得让大家既感动又感慨。樊先生严肃深沉,但外冷内热,对人古道热肠,仁厚亲切。大家赶赴饭馆途中,走在樊先生身旁,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脚上蹬的那一双老北京布鞋,不禁想起他给我们说的话:他选择简之又简的生活,只不过是为了闲散偷懒,因为只有这样,生活才不会有过多负累。现在想来,他的“苛”和“简”只是对准自己,对别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后学晚辈,他毋宁是不厌其“繁”的。比如,指导我们论文,细而又细,一丝不苟,这是“繁”;不顾年老体衰,爬楼梯亲自带领我们到饭店,请大家吃饭,这也是“繁”。他自奉甚俭,但对人却慷慨大方,无私奉献。他后来把继承的遗产全部捐献出去,设立“王瑶学术奖”和“勤英奖学金”,就是这种奉献精神的自然体现。事后回想,那次我们的拜访在礼数上是不周的,六个人全是空手而来,没给先生带任何礼物。但樊先生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在他的世界里,“物”的问题早已不是问题,精神与学术才是他的全部追求。

现在能回忆起来的还有论文答辩当日的紧张和无措。对于研究生培养的每一环节包括学位论文答辩,刘增杰老师都很重视,我们这一届虽然只有6个学生(当时已是比较多的了),他却分两场,安排一天时间进行答辩,上午一组由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王广西先生主持,下午一组由樊骏先生主持。答辩时间是1996年6月10日,我被安排在下午,恰好是樊先生主持答辩的这一组。经过北京之行,对樊先生虽有了更深了解,但答辩会上,由于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对自己论文颇不自信,面对严格较真的樊先生,内心很慌乱,加之普通话不过关,语言表达能力欠缺,所以,那次的自我陈述很不理想。陈述完之后,内心非常紧张,心想这下完了。果不其然,樊先生对我的陈述提出了批评,直接爽利指出我的问题,大意是“语言表达能力不行,若以后作教师,这方面还是要注意的”。这句话之后,樊先生却突然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刘涛,我说这些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总体上看,你的论文写的还是不错的,比你陈述的要好。”这句话风趣幽默,语气上大为缓和,把前面几句话的批评力度大大降低了,用心可谓良苦。他应该是看出了我性格内向和心理自卑,害怕直截了当的当众批评会增加我的心理负担,于是,便用这些话来给我解围和解压。先生这几句话我一直没有忘记,每每想起先生,就想起答辩当日他说的这些话,想起他对学生的体贴和善意。

那次答辩会之后,我到上海读书,自此与樊先生再无交往。但从刘增杰老师那里知道,樊先生一直在关注着我们的成长。他的《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上下册)出版后,特意通过刘老师给我寄了一套。这说明樊先生并没忘记我。2009年12月,刘增杰老师到京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创刊三十周年纪念会,樊先生见到刘老师,特意询问河南大学几位青年教师的近况,其中也包括我。这说明樊先生一直关心学科点及他的学生们的发展情况。惭愧的是,由于自卑心理作怪,认为自己才力有限,学术成果太少,愧对先生之谆谆教诲,因此每次到京查资料或开学术会议,从不敢和他联系,害怕打扰他宁静的生活,也害怕他问起自己的学术情况。2011年1月,先生去世的消息传到开封,感觉非常突然,无限哀痛之下,本想写篇小文以作纪念,但又感觉自己与先生交往无多,先生对我的爱护和教诲,与他对其他晚生后辈的关爱一样,出自学术公心和大爱,既伟大又平凡,无多少故事和戏剧性可言。于是,对先生的感念一直压在心底,没有行诸笔墨。

现在,先生去世已整整十年,但心底对先生的想念却与日俱增。先生把自己一生奉献给学术事业,以致影响了他自己学术的发展,因之,先生之学术成就或可超越,也许已经被超越,但先生人格之光明俊伟、高洁脱俗,并世能有几人?正如其朋友所说,先生可置于古代的高人逸士之林而无愧。现在每想起先生,就会想起他对我鼓励和鞭策,庆幸人生路、学术路上能遇到先生,既有幸得到过他善意的批评,也有幸得到过他仁厚的垂顾。怀着对先生的满腔敬意,聊记数语,以表达一个后学对他的无尽追思和怀念。


2021年3月10日于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