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离别的时节,纷纷细雪交织着排丝列线,落在地上铺了个白衣裳,走在过往的老路上,四下空空的寂静,远处的枯枝旁斜着,逸出的阴影在雪上怀念着落叶,这离别的苦楚。
说起来,我总想为父亲写些什么,可每每抬笔欲诉于纸上之时,又总会停滞,墨水阻塞在笔尖,晕成黝黑的墨团,将我想说的话咽下。要离开了,便趁着这时候来写一篇吧。
我出生在关外的一个小村里,百年来,沉默便是这里的主调。这里的人们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守着方圆三百里的小村庄,沉默地生老病死。应该说我是幸运的,在我出生后便长久地待在外头,这已远远超出村里大部分人。但我也是不幸的:病怏怏地生下来,辗转于各个医院,被父母亲套上厚厚的衣物,夹在他们中间,闻着父亲身上淡淡的烟味,骑着摩托车穿梭于来往的车流之中。然后,在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病房中,百无聊赖地盯着点滴,父亲守着我,静静等待着漫长黑夜的消弭。
终于,在我把家附近的医院的名字记得七七八八时,父亲接受了病患难治的事实,但他依旧没有放弃,而是转变思路——带我出去跑步锻炼,希望强健我的体魄,让我早日脱离这顽疾。
于是,每个清晨,在小小的村庄尚处在静谧之中,我便被父亲从被窝中拉出,套上厚厚的棉衣,进行每天的晨练。清晨的村庄笼罩在一片灰黑的梦境之中,静静的等待着霞光的流露,朦胧的月牙倚着天际,隐隐约约似梦似醒的,惟有一片的沉眠,这静谧的画卷之中,只有两个芝麻般的人物在河堤上跑来跑去。那便是我和父亲,他走在前,我走在后。
记忆中,父亲总是穿一身厚厚的棉衣,他又长得高,于是一眼望去就像一棵高大粗壮的树。他总是立的挺拔,不曾弯下腰;还有就是他的手,很是粗糙。粗糙得像是树皮,左一条右一条的痕迹是独属于他的年轮。在晨练时,每当我支撑不住,他就会向我伸出他那双粗糙而又温暖的大手,拉住我的小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迈去。但那时的我还太稚嫩了,未经劳动的小手受不了这大手的摩擦,使劲地想要甩开。父亲看懂了我的甩手,但他只是笑笑,假意让我得逞。趁我陶醉于我自己的胜利时,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双手迅速伸至我的腋下,轻轻地抓起我,往背上一放,“哟呼,扛猪崽咯!”伴随着我的惊叫,是父亲畅快的笑声,“老爸!”气恼的声音唤醒了这片静谧的画卷,远处,旭阳缓缓东升。
后来,在父亲的磨练之下,我的身体逐渐强健起来,家中的事业也愈发火热。而最令父亲惊喜的,则是我考上了大学,这让父亲很是骄傲,恨不得让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要不是母亲拦着,恐怕门口早已挂上了横幅。
又在大学深造了半年,寒假中,我得以回家。刚回家,却被母亲赶出来——似是嫌弃我在厨房碍手碍脚。于是,我和父亲又踏上了那条过去锻炼时常去的老路。
概因地处偏僻,老路这么多年来也未曾修缮,早已荒凉的路上长满了无名的野草,道路崎岖不平,几辆破旧的自行车倒在路旁,显得老路尤为荒芜。我连同父亲处在这寂静的路上,我走在前,他走在后。他走的很慢,我不得不放慢脚步,屡屡回头看他。他原先挺拔的背已经弯下去,微微躬下身,像是受到过多积压的横梁;原先粗糙的皮肤变得更加深刻,年轮化作沟壑。他缓缓地走着,偶尔抬起头,久久地凝望某处,欲言又止,哀叹一声便继续前行,就像一个真正的老人。
“哎哎哎!”父亲惊呼出声,他突然跌倒了。我连忙赶过去,是一块崎岖的路面崴了他的脚,令他摔倒了。“没事,我能行……”他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来,却失败了。我上前扶着他,可他仍是站不稳。于是我走到父亲身前,背向他半蹲下去,对他说,“老爸,我来背你吧。”
父亲本想推脱,可他终究是拗不过我,只得顺从。他沉默地爬上我的背,笨拙地调整姿势。他在我背上时,我第一感觉是——轻,父亲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轻了?印象里他总是像山一样厚重挺拔,可现在我只感觉我在背一捆枯木,没甚重量。
“幺儿?”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我,我让他把手扣在我的脖子上,用双手拎住他的双腿,轻轻一抬,父亲便从路面悬起。的确,父亲瘦了,我几乎可以摸到他的骨头,那坚硬又年迈的骨头。闻着父亲身上淡淡的烟味,我才意识到,我已不再稚嫩,父亲也确实是老了。
天渐渐灰黑了下来,旷野也冷清了许多,大家都赶着回家去,我背着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亲好像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该说父亲的老去吗?我不愿意,我心中的父亲是那般健壮,会像大树一般庇佑着我。可现实是,他确实是老了,粗壮的枝丫也开始出现枯叶。可我不愿接受这事实,我仍希望我像一棵树苗一样倚靠着他。
可他确实是老了。
我开始懊悔,为什么要喊他老爸?为什么要捉弄般地拔起他的黑发?为什么要让他负担起那么多的重担?我所做的一切,都使他变得愈发苍老,我想对他说些什么,然而,然而……
家逐渐近了,我已看见门口温曦的灯光。此时,背上的父亲突然出声:“放我下来,剩下的路我自己来走。”他的话音坚定,不容置疑。我半蹲下去,缓缓地将父亲放下。父亲踉跄了一下,稍稍整理下衣服。一瘸一拐地向门走去。我走在后,他走在前。就像过去,但又有所不同。
在他要进院之前,我出声止住了他:“爸。”
“怎么了?”他回头望向我,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长大了。”我说。
他一愣,好像没听明白,但又好像听懂了,露出他那宽容的微笑:“好啊,那进去吃饭吧!”便继续前进,我也尾随着他进了院子,结束这一天的忧劳……
笔停下,天也黑了。昏暗的华盖下一切都处在迷茫之中,四野传来冷冽的狂风,呼啸着,喧嚣着,折地的枯草屈服于它的威风,瑟瑟发抖,牲畜们亦只敢待在它们的安乐乡,祈祷着狂风的离开。那狂风啊,那威风凛凛的恶棍,见到老树的瘦弱,想要拦腰截断,想要他的屈服。但是,绝不!狂风,你不曾见到他孩子的成长,那窝在臂膀里的孩子早已长大,他要起来,去与你作斗争!
次日离家启程时,狂风似已停息,清晨的初阳懒懒地躺在白雪上,金粉撒下,大地镀上一层和煦,我摸着雪,手心感觉暖暖的。我踏上了回校的道路。走着,脚下轻飘飘的,是要飞起来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