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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的相片
2023年11月27日 12:44 作者:何艺凡 返回列表

我是一阵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全世界到处飘荡。世界于我而言,就是一潭静水,只有那堵红院墙,那棵老槐树,那张老照片,是这平静水面上的狂澜巨浪。

红院墙内的陈设繁多杂乱,并无什么独到之处,倒是堂屋右前方高大的槐树让我印象深刻。一到四五月份,槐树就枝繁叶茂。每隔几个小梗,便有几大串似风铃般洁白可爱的槐花。此时槐树叶也是一番风景:它不似初春柳叶般嫩,也不像暮春杨树叶的浓,而是像山间溪流下那随水而动的水草,柔和且纯净。

每年来到这个地方,我都会盘踞在老槐树身上,老槐树已有八十高龄,它十分包容溺爱我,即使是我和雨点配合搅动它的枝叶,惹得白色槐花似落雪般散落一地,它也从未生气。绿叶白花,无忧小风,我在槐树枝上安然酣睡。槐树沉默着,伫立着,一年又一年。

今日倒是热闹,红院墙内的老头儿,胡子头发花白,他在院内不断整理他的衣衫——墨蓝色毛呢外套(这个时候穿是热了些的,是他在柜子里找了好久找出来的),他拍拍左肩,拽拽衣角,拿透明胶带粘身上的羊毛(应该是刚放羊回来)。往左看,红院墙内一个羊圈里,两只大羊一只小羊也在张望,像是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吱呀——”,漆红大门被挤开一扇,繁密的雪白槐花随着声响落掉几朵,像是几片纯洁无瑕的雪花飘落。年轻高挑的小伙子抱着一个蒙着黑布的三脚架走进院中,院内是独属于老槐树的清香,甜而不腻,沁人心脾。他把三脚架放下后,抬手向老头儿示意:“叔,俺来啦,弄嘞啥,闻着这么香?”老头儿眉眼带笑,连忙招手让年轻人进堂屋:“这不是今年槐花开嘞好,刚刚恁婶子蒸了一锅,快进来吃点儿。”小伙子点点头:“原来是槐花呀,怪不得这么好闻,叔,一会儿还有事进城嘞。给你照完,我可就走啦,你跟婶子吃吧!”小伙子调试角度,让三脚架放的更稳一些,同时说道:“叔,你想要啥样儿嘞,坐那儿还是站那儿?”他说着手中动作也不停,一点点撤下黑布,然后在一个黑色机器上捣鼓着什么,我飞近一看,哦,是个照相机。

老头儿思考片刻,抬头看了看槐树。槐树最低的叶子刚刚一人高,低处的槐花已经被摘下,高处的槐花尚且随风摇动,偶尔有几朵顽皮地从树上跳下来,老头儿看了心生欢喜,脸上的笑意不觉又浓了几分。

“哎呀!啥都中!坐那儿憨憨儿的嘞,我站到槐树跟前儿你给我来一张吧!”老头儿说着就已经站到槐树下面了。“中!中!这个角度美嘞很,显得人年轻!叔嘞审美真好!”小伙子说完给老头比了一个大拇指。镜头中的老头站着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我还没猜出来他要干什么,就见他飞快地冲去墙角拿来一把锄头,双手握住,角度一变,很轻松地就把锄头甩在了肩头。重新站在槐树下后,老头儿对小伙子说,“弄个这才美嘞,锄头好啊!我就好种地,扛个这才能看出咱是光荣的农民哩!”话音刚落,好像又想起来了什么,扛着锄头就跑到了堂屋里,只听叮叮咣咣一顿响,然后便看到老头儿头戴毛绒黑皮帽、肩扛一把铁锄头出现在镜头里。小伙子哈哈大笑,“你这身衣服精神得很!叔,来看镜头!3,2,1,笑!”伴随咔嚓一声响,此次照相活动大功告成。

第二年我来的时候,看见老头儿在院子里被几个小孩子围着,他们拿着个装帧精美的相片,上面那碧绿的槐树叶,精神的扛锄老头儿还有老头儿那滑稽的表情,逗得孙子外孙们直笑。都说他像电视上演的老农民,老头儿只是摸摸头笑着说:“俺不是电视上嘞,俺也不是像农民,俺就是真正嘞老农民!”

红色的院墙内满是欢声笑语,我在槐树上静静地待着,无风树便不会动,一切都静止下来——可风铃般的槐花却微微摇动起来,像是在共享这份欢乐。

接下来的三年,我都没来,我被其它地方吸引,去了成百上千个红砖墙绿砖墙的地方。我也见过许多槐树,可是都不如红院墙里的那棵粗壮茂盛。我时不时地思念老槐树,可我仍然会到其他地方,给它们带来春雨,带去秋露,一直没有回到过红院墙内。

直到第六年,我再来的时候,找来找去却不见了老头儿。我用力地吹开堂屋、东屋、里屋的门,在屋子里穿梭寻觅,最后只看到有个老婆婆在擦拭着一个相框。只见那张几年前的照片被放大,被涂上黑白颜色,老头儿的笑容永远定格。

老婆婆将灰尘擦去后,我又再次看清了槐树下扛着锄头的老头儿,他的笑容自信灿烂,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我难以接受,内心疑惑且悲伤,于是转头飞到屋外的槐树上寻找答案,但槐树依然沉默。此时已是三月份,槐树却一叶未发,我附在上面,还是依然感受不到槐树的生机。过了一会儿,槐树开始微微摇晃,似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可它终究是稳住了,还是像以前一般,不恼怒我的无理取闹,给我提供容身之所,呵护我,疼爱我。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老头儿是我的外公,在我初一那年突然因病离世,外公平时很少照相,突然离开,连遗像都无从寻找。只有那几年前在巧合下由邻居哥哥拍下的那张照片。外公去世后,我久久不能接受事实。由于当时学业原因,我未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这几年我一直陷入深深的内疚悲伤中,刚开始,我甚至不敢直视那棵槐树。直到我上了大一,也就是外公去世后的第六年,我才有勇气执笔写下那段时光,思绪万千,纸短情长。如今六个年头过去,槐树在外婆的照料下重新有了生机,虽然它依旧沉默矗立着,但同时,它也伴随着思念疯长。

外婆说,槐树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槐花一年比一年香甜。枯枝慢慢生芽开花,舅舅和阿姨家也都添了新人口,又是一年春好处,我们聚在槐树下,定格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幸福瞬间,和槐树一起,也像是和外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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