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大毕业生被称为“铁塔牌”。高耸的铁塔姿态向上,站得稳,挺得住,经得起风雨,正符合河大精神气质。我们七七级中文系有6个班,240名同学,数十间宿舍呈东西走向,分三排横陈于铁塔南侧。我在五班,班长廖奔,宿舍号初为乙8排8号(后为乙6排6号),挨近铁塔公园南墙,出门即见塔影,入夜能闻塔铃,如今40多年过去,往事历历,犹在心中。
(一)十年一高考,产生七七级
1977年,20岁的我在家乡巩县(今巩义)当初一语文教师,10月21日,我突然从收音机里听到要恢复高考,惊讶、惊喜、报考、考试、考中,一个多月时间,我竟一气呵成,成了大学生。但其中填报志愿时,我差点与河大失之交臂。原来当年仓促应考,信息缺少,大学啥样子?专业哪个好? 我还搞不清,只知道河南有郑州大学与开封师院,心想郑州离巩县近点,那就报考郑大吧,结果被教过我的两位老师发现了,他们很严肃地说:“选大学,选两点,一选藏书丰富,二选教授有名。这样吧,你选开封师院吧!值!”就这样,我被开封师院(今河南大学,下文为叙述方便,统称“河大”)录取了。
那年全国考生570万,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加上应届高中毕业生,一共累积了十一届,俺村5000余人口,就有两三百人报名。但,一无复习资料,二无培训时间,三无招生简章,考生们纷纷托亲戚寻觅复习题,学校教导主任对我说:“你高考可以,不能影响教学!”我只好白天教学,晚上复习,临开考前,总算给我了3天假!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下雪,天冷,但村子一下子热乎起来了,电杆上大喇叭回响着村干部的大嗓门:“大好事!大好事!咱村考上仨! 咱村考上仨!第11队(当年的生产队)孙大江的儿子孙鲜明,考上开封师院化学系!将来毕业,会做化肥!第4队孙桂标的儿子孙钦良,考上开封师院中文系!将来毕业,能当作家!油坊街北头的孙新民,考上郑州大学考古系,将来毕业,能...能...”村干部不明白考古是咋回事,卡了壳,但稍一停顿,略一思考,马上宣布:“将来他毕业,能当揭墓贼!”哈哈,这句一知半解话,留下一个大笑话!但这是他的原话,说明当时农村人对大学既向往又陌生。
(二)教室改寝室,一室十二人
考上大学,赶往开封,如沐春风,如幻如梦。自诗云:“十年寒窗无开科,一夜春风送蹉跎。七七级定天骄子,七八年开梁园锁。”因为七七级是1977年12月中旬开考的,当年开考录取,当年到校上课,根本来不及。学校通知1978年3月3日到5日报到。我坐火车到达开封火车站,被学校派出的大卡车接到明伦街,只见学校大门是牌楼式建筑,古色古香,巍巍峨峨,心中大慰,顿消疲惫。进入大门北行,松柏夹道欢迎,东边矗立一排精致阁楼(东十斋),西边横卧一座华丽古建(7号楼阅览室),正北是学校大礼堂,体量很大,雕梁画栋,气势恢宏。然后向东,再向北折,就看见那座千年铁塔了。
5日黄昏,学生到齐,辅导员老师召集新生开会,中文系二百多人自带独凳,露天集合于铁塔正南的通道上。端坐在黄河城市开封特有的寒冷里,谁也不认识,只闻塔铃声。我那天身着农村常见的棉袄,外有罩衣,内无秋衣,一边聆听各班、各寝室同学名单,一边缩着脖子抵抗寒冷。突然,我感到双肩一沉,脊背一阵温暖,才知我身后一位不相识的同学,脱下他的军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感动与温暖,还有一份踏实,顿入我心。就这样,我对河大的好感,我的四年大学生活,从此开始。我明白上大学既要跟老师学习,也要从同学身上汲取长处。当晚同寝室同学见面会上,我记下了大家的名字:李建伟,安阳市人,我们的寝室长;李叶生,郑州市人,我们五班副班长;南中华,商丘县(今睢阳区)人,中文系七七级年级长;刘伯欣,偃师人,入校前小学校长,入校时31岁,两个孩子的父亲;马培中,新郑县人,入学时也是31岁;还有辉县徐保合、太康王增文、沁阳李长起、济源史德祥、郑州魏亚洲、温县郑书磊,巩县孙钦良。
同学城乡都有,有工人、农民、民办教师,还有返城知青,那届学生涵盖群体多,年龄悬殊大,男生比女生多三成。宿舍内摆放的行李箱五花八门,有皮箱,有木箱,还有塞满衣服的大提包。12个人的样貌气质、衣帽穿戴,明显不同,一眼便可看出经济条件的悬殊。而且,这个寝室全是河南学生,看来“河大”那时起已经是河南考生的容器与靠山了。
寝室长李建伟,正是为我披军大衣的那位同学!他不到23岁,已经在安阳市燃料化工总厂工作了两年,月薪36元,为了上大学,放弃了工作。那一年,河南本科录取分数线240分,他考了270分。那一年,全国各地570万人参加了高考,录取了27万,不到5%。从这些数字和李建伟同学身上,可以看出当年河大录取的尺度与学生质量。
(三)晨起早闻五更鸡,夜读迟熄三更灯
七七级学生特点,第一是知道感恩,感恩国家恢复高考。第二是知道读大学不容易,懂得抓住机会,珍惜时间。当时我班上课,固定在10号楼124教室,上午大多三节课,最后一节课结束时,离午饭还有点儿时间,同学们回到寝室,把这20几分钟也用上,赶紧整理课堂笔记。我的好朋友徐保合,读书够狠,能下死功夫,翻烂了《红楼梦》,通认了新华字典。午饭时间,他不操心,一心看书,往往是人家吃完饭回来了,收拾碗筷的声音惊动了他,这才猛然抬头,猛然惊呼:“啊呀!十二点半了!该吃饭了!” 这几句短语,语速极快,语调极慌,声音极大,全是辉县方言,给人印象极深。然后,他一蹦、又一窜,往食堂跑去了。
同寝室里,马培中、李建伟、王增文的课堂笔记好,各门功课优。李叶生英语课学得好,史德祥自由诗写得妙,刘伯欣古体诗意境新,我则被第一个免修作文(全年级首批免修作文课共4人)。十二个同学,甲乙丙丁,各有个性,甲同学五更天便起床,乙同学三更了还不睡;十二个同学,朝夕相处,奇文共赏,疑义相争,脸红脖子粗却同在一个屋檐下厮磨尽兴。
刘伯欣比我大11岁,人称“老刘”。我入校时20岁出头,搁现在算大龄了,但当时算“小龄”,于是都叫我“小良”,如今退休了,老同学来电话张口还叫“小良”。七七级的同班同学当中,年龄相差个十五六岁,根本不算稀奇,全国各大学皆然。当年老刘总带着小良打篮球,泡图书馆,暑假一起留校勤工俭学。忽一日,老刘悄对小良说:“走!咱今天去华锺彦教授家里!”我不知道去干啥?老刘说:“古诗吟唱方面,华教授是一绝,别的大学也羡慕咱有这老师,这很难得,咱去请教!”我这才想起华教授每于课堂上唱古诗,拖着长腔,音韵悠扬,陶醉其中的情景——当日,华教授不吝赐教,我们学了半天,很有收获。后来毕业了,有了收音机,华教授还专门录了盒磁带,让人给老刘捎到洛阳——那时老刘已经参加工作几年了。
那时的河大,学生恨不得把知识都学了,老师恨不得把学问都传了,图书馆好书多,惜乎不能全读。白天学不够,恨天黑得早;晚上学不够,怨灯熄得急。熄灯后有人用手电在被窝里学习,被批评了,没办法了,就到其他院系“长明灯教室”学习,这边寝室给他留门,等待他夜读回屋。
(四)同学们有苦中乐,寝室里有趣中趣
当时“河大”称“开封师院”,因有师范生属性,国家为每个大学生发放生活费、助学金,其中生活费13.5元,助学金平均4元,家庭经济稍好的给3元或2元,带薪上学的同学主动不领助学金,以济穷困。同学们团结互助,同窗情深。记得分班后的第一次午餐,吃的是份饭,每人半碗菜两个馍,女生都分出一个馒头给男生,食堂空荡荡,无餐桌座椅,男生就走出食堂蹲在地上吃饭,而把地上的一块水泥板让给女生置碗。我们五班,十个女生,每年都要为男生拆洗被子,某个星期天阳光好,我班的潘均茹、刘乡英、师桂兰,朱淑君等女同学,一起来到男生宿舍前,敲窗询问谁需换洗被褥。
寝室长李建伟为人和善,尽心任事,秉性热情。有段时间,不知何因外班一郭姓同学暂住我寝室,此人很内向,平时很少说话。寝室长见他晚上睡不安稳,次日早起往他床板上一摸,光溜溜的,没有褥子,仅罩着一层床单。时值冬日,夜间很冷,建伟着急,马上动员全寝室同学伸出援手,当晚就让郭同学铺上了新褥子。不惟郭同学,当时条件差,大家都节俭,大学四年,我每年只花家里100元钱。没钱买笔记本,就裁白纸,自制成本,见有同学使用稿纸,很是羡慕。见别人买了砖头厚的《辞海》,便从牙缝里省出20多元钱,毕业前终于也买了一部。统而言之,七七级苦中有欢乐,乐中有辛酸,属于“上了大学就觉得幸福无比”的“那个群”。
寝室冬无暖气,夏无空调;教室没有课桌,只能坐排椅听讲。环境艰苦,教材也简,初为油印资料,渐有出版的教材,但即使这样,我们也非常幸运了,因为当时给我们授课的都是大教授:任访秋、华锺彦、高文、于安澜、龚依群、牛庸懋,副教授有宋景昌、陈信春、王宽行、何法周、刘增杰、李春祥等老师......大师云集,群星灿烂——中文系七七级真是“值”了。
中文系学生多,会写作,擅长自娱自乐。寝室里常有文学沙龙,雅的是《红楼梦》,俗的是顺口溜,其中一个段子说:“中文系文里文气,体育系武里武气”,这两句对比鲜明;“历史系古里古气,外语系洋里洋气。”这两句抓住特征;“地理系土里土气。艺术系妖里妖气”,这两句贬中带褒。其他还有“物理系、数学系政教系”等等,也都有顺口溜,只是我已经忘记。这些顺口溜,尽管有点俗,但简洁生动,如简单素描,客观上为各院系做了广告。
《红楼梦》沙龙夜间举行,三五同学,寝室联诗,即兴出句,各呈才情。有一次内容是吟咏“十二钗”。寝室长李建伟主持,“红学家”徐保合起句:“今夕梁园地”,下接:“陋室处天骄。居以肃静名”,下又接:“光棍十二条!”引起哄堂大笑,然后继续:“日里攻书忙,”下接道:“夜间闲情高。枕边论红楼,”下接道:“群芳尽妖娆。湘潇美若仙,”下接道:“玲珑心七窍。蘅芜丰且媚,”下接道“娥眉心机高。”这样一路联诗,气氛愉悦活跃,情形也很浪漫,很有点中文系大学生的特点。吟罢了小姐,又要吟丫鬟,诗云:“侍婢岂凡品?寒门有俊鸟。俏丽平姑娘,虎穴舞飘飘。柔身伴辣主,曲意护弱小。刚烈鸳鸯女,投缳比高蹈。引颈成一快,奴身有风标!”联诗至此,便有人感伤了。寝室长说罢了罢了,索性结句,都去睡觉!于是徐保合总结道:“红颜迷人眼,褒贬费辞藻。高下难定夺,铁塔铃声绕。都去就枕衾,红楼一梦遥......”
回望人生路,河大最关情
俺寝室人有个习惯,星期天去逛街。必然要逛市中心的马道街,那条街当时很繁华,附近还有相国寺。还要逛书店街附近的字画店、书店,往往只看不买,过过眼瘾,原因简单,兜里缺钱。俺寝室人还有个习惯,天黑前要打篮球,当时与历史系合用一个篮球场,这边刘伯欣是队长,李建伟是主将,史德祥发球,马培中投篮,我跑来跑去满场飞,也不知自己啥角色。
打完篮球,出一身汗,痛快淋漓,回到寝室。窝在寝室读书的徐保合,见我们几个回屋,便从书本上抬起头,不问孙钦良,单问史德祥:“你今天,发了几个球?”意思是你打篮球,向来只会站那里发球,还不如我在寝室看书呢。史德祥微笑不语,侧身来看保合的书,一瞧又是教材《中国历代文论选》,则说:“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唯生命之树常青!” 意思是徐同学只知道看书!却不知道锻炼身体。
同学各有才华,有的健谈,有的浪漫。有的不拘小节,有的却非常讲究。史德祥同学最重仪表:他有美发在头,乌黑发亮,纹丝不乱。他有皮鞋在足,永远铮亮,一尘不染。他腰杆笔挺,似岩岩孤松;他两眼平视,大道直行。我行我素,独立特行。动笔写诗,挟雷带风。他最有个性,当时是校园诗人,后来成为知名诗人。王增文同学,举止稳重,白净书生,学习认真,谨言慎行。李长起同学与我住一个上下铺,瘦高个,亮眼睛,心有尺度分寸,脸上线条分明,四年间我和他每年换着睡上下铺,相处很好。
最后,这个寝室的同学无人考研,全部随河大七七级于1981年底毕业,1982年元月分配。我被分配到洛阳地区人事局工作(后调到洛阳日报社工作)。李建伟留校后担任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刘伯欣分配到洛阳第二师范学校教书;徐保合分配到安阳第一高中成为很优秀的语文教师。其他同学,各有所成,有的当法官,有的当教授,有的下海经商,有的出国拓展,其间互通信息,时有谋面。但其中有一些同学,毕业至今再没见过!但相信他们和我一样,无论走到哪里还是一个“铁塔牌”——从一个寝室看河大七七级,看到的是一个时代,看到的是花繁果丰。
人物简介:
孙钦良:(1957- ),河南巩义市人。1978年3月-1982年1月在河南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分配到洛阳地区人事局工作,后调入洛阳日报社工作,著名记者,河洛学者,2017年11月退休,现为河南科技大学聘任教授、河洛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著有河洛史《经典洛阳》四卷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