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蚕棲绿叶,
起卧总相宜。
一任情丝(思)吐,
作茧自缚时。”
“正权,趁着年轻,一定要多读书,多思考,最好考研读博,提升层次,进一步深造。将来,做个造福社会的河大人!”
33年前,河南大学校行政楼一楼一间不起眼的办公室里,一个普通话里带着浓郁家乡味的长者,和颜悦色,苦口婆心地告诫坐在他面前的青年。
长者,是现在已经差不多八旬的河大原校长王文金老先生。那年,老先生还是河南大学教务处处长。那个年轻人,就是我——一个通过高考改写命运的平凡学子,有幸走进这个曾是河南最高殿堂的学府,因而可以面聆包括任访秋在内的享誉中国学界的一位位大师们的教诲。
王校长讲的是:臧克家上学时,曾与一位女同学有恋情的苗头。爷爷观察出微些征兆后,未与克家直接谈话,而是写了一首五绝,放进克家书桌的抽斗里。克家何其聪慧,看到爷爷这首诗后,幡然醒悟,当即斩断情思,专心致学,终成大家。
谆谆教诲的长者,辞真义切。遗憾的是,那个时候,年少气盛或者说年少轻狂的我,正沉浸在一篇散文刚刚被《南方周末》刊发的喜悦中,满心做着靠原创文学作品成名成家的梦。对长者的教导,嘴里唯唯诺诺,心里,却并没遵从。
当年的本科,不仅解决了“红粮本”的“国家干部”身份问题,也因为人才普遍匮乏,还能赢得一点社会尊重。踌躇满志的我,带着脱离苦海一样的心情,离弦的箭一样,迫不及待地找个单位,进入社会,开始了职业生涯。先在老家一家地方晚报工作,后来投奔了省级都市报。白天采访、写新闻稿、编版,夜晚埋头写诗、写散文、写小说。
那段时间,心里记挂的,是抬头可以仰望的风云变幻,是可以变成我笔下人物的名流佳话;是让人血脉偾张、感动了我,我也希望能因为我的传播再感动社会,给社会的温度再添加一把火的大义壮举;是弱者挣扎的无奈,是受害者无助的眼神。
三十多年扑腾,有得有失,有苦有甜,更有说不出的心酸。但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也在巴掌大的空间里混了点微薄名声,写了无数文字,算是给自己找了点可以自我麻醉的药剂。
突然有一天,朱颜辞镜,春花辞树,悚然四顾,同学功成名就,硕果累累。相形之下,自己除了满头华发毫不逊色,满脸沟壑更显狰狞,更兼满身疾病苦痛,其余几乎再无过人之处。母校是一个人一生的无形标识。个人的荣辱得失,总难免被自己或他人将其母校关联起来。特别是中国人,无论晋职、晋级,还是瞑目后的悼词,人生履历里,总有毕业院校那一项。互联网、朋友圈里,别人的好消息不断,我却一直平凡寡淡,不能用自己的做为给母校增添半丝荣光。我从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母校——河大,我不是您的好学生!
因为有愧,所以感念。青年时代徜徉河大校园时的意气风发,陡然涌上心头。沉睡了多年的校园记忆,春水一样波光粼粼,生动活泛了。老校长的教导,历历在目。老人家对后生的殷殷期盼,对国家发展需要高层次人才的远见卓识,让我感佩。
那时候正是心怀美梦的年龄。对我而言,写作是最大的寄托。和写作有关的事,都是大事。因为这大事,享受到一般学子没能享受到的福利,也对老师的厚爱,多了一层感悟。
一到大二,我从王继东、武俊松师兄手里接掌了在河南高校极具江湖地位的铁塔文学社。同学们公认更具诗人气质的刘静沙,和宋战利接掌了同样享誉高校的羽帆诗社。一年后,比我们略低一届的学弟史怀宝等人,创建略大平原文学社。此后的几年大学生活,我几乎都在为这个文学社和社刊《铁塔湖》服务。彼时,以田原、刘静沙、平萍、贺澜起、侯曜宇、杨蕾、张军、黄文峰和我等为代表的一群88级学子,以《铁塔湖》《羽帆诗刊》为摇篮,协同上下四届的河大文学爱好者,在关爱和、管金麟、李慈建、韩家清、邢勇、郭奇等恩师关怀鼓励下,勤奋创作,在当时为数不多等报刊文学副刊、专栏上,掀起河大学子文学作品发表高潮。其中,有不少专业作家都觉得门槛很高的大报名刊。
文学社最核心的活动,是编辑出版油印杂志《铁塔湖》。不同于诗社,文学社要广泛联系诗歌、散文、小说乃至报告文学的各类作者。正是伤痕文学式微、先锋文学兴起、现代派诗歌狂飙突进的时代,舒婷、北岛风靡校园,汪国真、席慕容也有一席之地,写诗,弹吉他,踢足球,是校园共同的时尚。文学社要组稿,除了用校园的广播,最好的办法,就是每个宿舍楼楼下贴大字报《征稿启事》。河大中文系号称亚洲第一大系,我们一个年级,就招了7个班共计200多人。那时候,中国高校距离大扩招还有近10年之遥。绝大多数院校,一个系一届都不过三五十人。中文又是河大在河南高校实力最强的专业之一,大字报一帖,稿件云集。我因此结识了上下几届文字最优美、最具才情的校友。以后,我写诗、写散文、写小说,每样都在全国报刊上发了不少,却不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同行里,写诗的大家,说我散文写得比诗歌好;写小说的高手,说我诗歌写的比小说好;那写散文的行家,却说我的小说写得比散文好……呜呼,几个意思?那岂不是我啥都不好了?我后来常常反思自己:这样不精准专一的写作习惯,是不是就是在做社长那时候落下的。
办刊物,需要经费。文学社会员费收费有限,还得支撑平时的社团活动,实在捉襟见肘。咋办?我踌躇再三,和同学王凤鹏一起,硬着头皮,敲开了时任中文系副主任的陈江风老师家门。陈老师刚刚吃完晚饭,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我们期期艾艾,说了文学社的发展情况,说了办刊的窘迫。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人张口要钱,索要的对象还是自己老师。心里的忐忑和慌张,估计全被一口荒腔走板的信阳普通话给暴露了。陈老师笑了,最后说:“我这儿经费也不多,明天你们去办公室找我,我看从哪个渠道,给你们先解决两三百块钱,你们看咋样?”
巨款啊!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国家才发放十几块钱;打字排版印刷一期《铁塔湖》,也就五六十块钱。300元,可以让我们宽松地活动两个多学期了。我和凤鹏欣喜若狂,谢了陈老师,兴奋地回到宿舍。那夜,我半夜没睡着。第二天,我和凤鹏去中文系办公室领取了这人生中第一笔巨额公款。那以后,我们更加精心地编辑稿件,努力提升社刊《铁塔湖》办刊质量。每一期社刊出来后,等不及油墨晾干,就迫不及待地把杂志送给陈江风老师和系党委书记苏文魁、系主任关爱和等老师,请他们指点批评。再稍后,寄给学弟学妹们都仰慕的前几任社长、学兄、学姐,比如王怀让、董林、高金光等老师。同时,向他们约稿,请他们题词,勉励后学。N多年后,有幸进入报业集团工作,晚间和诗名满天下的王怀让老师小娱乐棋牌,说起这件事,怀让老师不住地鼓励:《铁塔湖》办的很好,你们寄来的刊物,我每次都很认真地看。
人生得意须尽欢,失意的时候,喝的更多。有一段时间,看到其他大学的毕业生不断传出升官发财的消息,我在酒桌上喝高了,居然和同样不怎么得意的同学发牢骚:你看看吧,人家大学里,老师教导学生的是生意经、官场厚黑学。咱们老师倒好,追着大家的屁股,让大家做学问、搞学术。咱一群说着中国话还要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人,这个专业就是笑话,哪里还有什么可以奋斗一生的学问?
追着我们屁股动员学习的,一群老师。其中一个,是教我们古汉语音韵学、训诂学的曾广平老师。这是中文专业里最难的课程。老师讲的累,我们学的也辛苦。我同寝室的马永贞,不知怎么就入了这位老师的法眼,几次课间休息,老师都喊住他,兴致勃勃地批讲考研读古汉语的好处,动员小马报考他的研究生:音韵、训诂是冷门,读的人少,研究生人才高校稀缺,将来好就业。同在一个大班上课的同学近百人,可愿意深造这门学问的人真少。老师的热情,于是显得廉价了。最终,就连老师看好的郭同学,因为想考双学士,在心动了好一段之后,还是放弃了报考研究生。我们想象得出老师的失望。那时,我们却不以为意。转眼扑入滚烫火热的生活,把老师的期望,忘得精光。
追着学生屁股逼学生学习的老师,都是好老师。只是,那时候,我们太年轻。
因为疏于自律,大学翘课,是我那时候的家常。最典型的一次,快学期考试了,有一门公修课,我平时基本没上。临近期末复习,估计老师要划划重点,我就跟着室友奔向学十楼大教室。那天值日的教工不知怎么迟到了,教室门锁着,大家都挤在门口。我等得不耐烦了,说:“乖!老师咋恁懒,现在还不到位?”一群同学哄然大笑。一个跟我们年龄没有明显分别的男子,也盯着我,幽幽地笑。我愕然。这男子说:“你有几节课没来上了?给你讲了一学期课了,你居然对我半点印象都没有?”我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说了句“sorry!”赶紧开溜。深怕老师记住我的名字,考试时给我不及格。期末成绩出来,凭着好几天的临阵突击磨枪,这门课顺利过关。我也松了一口气。
每个人都会梦回母校。我多次梦见河大。梦境里,十号楼和大礼堂形成合体,既有大礼堂外表的飞檐斗拱,又有十号楼的层层叠叠。只是,每层楼之间,总是那么曲折逼仄。有时候,上下的楼梯,似乎一碰就断。我在迷宫一样的楼层之间,探头找寻应该上课的教室,总望见一张张亲切的面孔:一代宗师任访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满脸沧桑,似乎正在讲述中国文学的辉煌;刘思谦老师,优雅慈祥,恍惚中,这位名师,幻化成母亲;李晓华,后来到中国传媒大学任研究生院院长、做博导的著名学者,字正腔圆的国标普通话,对我下一届的满堂师弟师妹们说,那个探头探脑的信阳学生,普通话差的很,考了两次,普通话才勉强过关……
哦,他嘴里的信阳学生,就是我。
梦里也有挣扎。有时候,梦里好不容易找到教室,课桌上却摆着一叠厚厚的试卷。一展开,不是我畏惧的高中数学,就是我根本就不会的化学、物理。我不是已经考上河大了吗?怎么还要做这些试题。我满心狐疑,挣扎着,在梦里用最深的意识反抗着。我从梦里醒来,心跳明显加快。我迷迷糊糊地反思:是不是那时候缺课太多了,母校要在梦里帮我补齐?!
何正权简介:
何正权,男,1969年生于河南罗山,1992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主任记者,信阳网总顾问,信阳房地产联盟主席,优秀社科专家。曾用笔名白水、老荷踏波、江湖睡仙等。
在《大河报》《河南日报》《羊城晚报》《中国新闻周刊》《莽原》《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奔流》《文友》《女友》《南方周末》等百余家报刊发表数百篇散文、诗歌、小说等作品。
出版有诗集《荷》《受戒》《破戒》,散文集《人生那条情侣路》,专著《网络新闻学概论》,发表网络长篇小说《我的爱人化蝶了》《破戒》等。
近百篇文学作品入选中国文联、作家出版社、河南人民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等出版结集的多种文学类书籍。
在《中国记者》《新闻爱好者》《中国报业》《新闻战线》等全国知名核心期刊上发表多篇新闻专业学术论文。出版新闻专著《网络新闻学概论》。
曾获河南省政府五个一工程奖、河南省青年诗歌学会奖、中国新闻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