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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河大读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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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枢元:我与河南大学——八声甘州
2020年03月18日 10:03 作者:鲁枢元 返回列表

我这大半辈子的生计,除了教书,就是写作,粗算下来,至今也已写下杂七杂八的三、四百万字文章。回忆起来,在河南大学读书期间,我在写作上受益最深的,应数一位叫宋松筠的先生。宋先生大约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紫赯面孔,戴一副黑边眼镜,神情沉著,看上总带着几分抑郁。隐约听说宋先生有什么历史问题,属限制使用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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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松筠先生(19?-1979)

入学后宋先生教我们“文选与写作课”,我的作文很得宋先生的赏识,往往成为课堂上点评的案例。有一篇自由命题的作文《东三斋里》,竟被他朱笔圈点得满纸红花盛开,眉批、尾批写了许多赞赏、鼓励的话,我看了自然是血脉贲张、心潮澎湃,进一步增强了自己以著述为宿命的自信力。

然而,就是这篇作文却引起一场风波。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我高中的一位同学王健,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是开封汴绣工艺厂的老职工,本来关系就好,后来又一起考进河大,那时还叫开封师院,不过他上的是外文系。有一段时间,

我们各自都处于恋爱之中,而且都遭遇坎坷,同病相怜使我们俩成为知心好友,一度亲如兄弟,惠济河畔的砖桥头、杨柳岸留下我们披月沐风、互诉衷情的身影。暑假临近,王健说他的姐夫要外出度假,需要有人为他看守房子,这任务就委托给了我。王健的姐夫就是中文系外国文学教研室的刘彦杰老师,刘老师的房子就在东三斋的二楼上。

河南大学校内主干道的东侧,有十座中西合璧、上下三层的建筑,初建于20世纪20年代,一律青砖红瓦,城垛式女墙围顶、仿古式镂空木雕垂花门罩,隐没在葱茏蓊郁的榆、槐之中,被称为东十斋。民国年间本是学生宿舍,据说抗战前少帅张学良曾到此视察,而我考入河大念书时,已充作教师的寓所。刘彦杰老师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对我们这个在十二祖庙街长大的穷人家孩子来  说,那红漆的木质地板、淡青色的罗纹纱帐、摆满中外典籍的书架已经显得格外高贵、优雅。那时,我正一心向学,求知欲望炽热,突然天上掉下这样一个梦想不到的读书环境,只能说是喜出望外!

暑期的大学校园显得有些空旷,绿树遮掩下的东三斋更加幽静,一个假期我就窝在刘老师的书房里读书,读图书馆借来的书,房间书架上的藏书,还有一些自己从东大街北新书店买回的二手书。既读《诗经》、《楚辞》、宋词、元曲,也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普希金抒情诗选》,托尔斯泰的《复活》,契诃夫的《樱桃园》,以及《虎皮武士》,《一得余抄》之类的杂书。那时的东斋后边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湿地,长着齐腰深的芦草,绵绵密密直到荒凉的东城墙下。一天晚上读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直读到次日凌晨,白天的暑气散尽,阵阵凉雾随着夜风从东窗外的荒原上侵入室内,一钩昏黄的残月斜挂在古城墙上,万籁俱寂,唯有洼地草丛里传来几声蛙鸣。掩卷之后,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位十九世纪欧洲少女的悲惨命运,如幽魂不散,仍徘徊心头,使我感到人世的冷暖,命运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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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大学东三斋

后来,我把夜读东三斋的情境写进了我的作文本,之后,便得到宋松筠先生的激赏。

在我入学的1963年,学校已经开始绷紧阶级斗争的弦,批判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批判“白专道路”,成了日常功课。这篇作文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立刻成了“崇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宣扬“资产阶级颓废情调”的范例,甚至把刘彦杰老师也牵连进来。刘老师还曾出面解释过,说自己在东三斋的住所就是一间普通不过的书房,作文里面的情景与格调不过是作者自己的渲染。我没有听到宋松筠先生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一个本来就有着历史问题被“限制使用”的教师,却又如此热烈地赞扬一篇犯有方向路线性错误的文章,其处境的尴尬不言而喻。我不知宋先生心里是如何想的,我只是觉得他那张原本抑郁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暗淡。

风波过后,在一个槐花飘香的月夜,我与同学一道去拜访宋松筠先生,由宋先生“面批”作文。宋先生的住处也在东斋房,是四斋还是五斋记不清了。“面批”的内容也记不得了。至今却记得谈话结束时,宋先生捡起桌上的一片纸给我们看,是他填写的一首词,词牌是《八声甘洲》,大意是对自己生命的残年尚有幸执教课徒感到无限欣慰,其中一些句子如“一窗槐影暗”,“独对红烛泪”,“读几篇少年华章”至今还依稀留在我的记忆里。

时过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校园里再也不见宋松筠先生的踪影,而我只顾忙着“打派仗”,也把宋先生忘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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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松筠先生遗稿

到了后来我自己做了教师,开始向学生讲授写作课时,才又回想起河南大学的宋松筠先生,重新忆起他对我的教诲与影响竟是如此之深。待到我写这篇文章前,向现在的河大人打听宋松筠先生时,得到的竟是一片茫然,无人能说清他的来龙去脉。我希望能查找到与他相关的文字资料,他似乎没有出版过什么专著,文章也罕见,早期有一篇论“传奇小说与传奇戏曲”的文章发表在1957年的《语文教学通讯》上。再就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发表在《开封师范学院学报》上的两篇研究唐代诗人柳宗元的文章,一篇是《怎样理解柳宗元的<放鹧鸪词>》,一篇是《研柳漫话》。《放鹧鸪词》讲一只鹧鸪“羽毛催折触笼籞,烟火煽赫惊庖厨”,“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的故事,其意蕴何在,先生则不从众议而独辟蹊径,臧否人物则另立一说。《研柳漫话》实为考据之作,分别对柳宗元的《六逆论》、《捕蛇者说》以及柳氏祖上曾居吴兴的细节问题,借助文献一一校訂。文章立论高危,不惧与名家叫板;而论说态度谦和,本于以理服人,严谨而从容的文风凭添几分阅读的快感。先生的前一篇文章发表在学报的1978年第5期,待到1979年第6期看出后一篇文章时,作者的姓名已经被加上黑框,大作成了“遗作”,也就是说宋先生已在这期间溘然辞世。仅此两篇文章,人们已经可以见出先生厚积薄发的学识功力,事实上文章的影响很快也已远播东瀛,引起日本学界的关注。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何止是宋松筠先生一人的悲剧!

去年我的中学母校开封八中庆祝建校80周年,我从校友徐玲女士编印的一本图册上看到,宋松筠先生还曾在这所前身为敬宜女中的学校担任过教师,时间大约是五十年代初。

此外,我再没有看到宋松筠先生的其他资料。

即使没有这些残简片段作证,宋松筠先生仍然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完整而又丰满的身影:中等身材,紫赯面孔,黑色的镜框后面,是一双慈祥而又抑郁的眼睛。

为了纪念这位忠于职守的、默默无闻的业师,我不揣浅陋,也填写了一首词《八声甘州》:

《八声甘州·东斋忆往》

月西沉,蛙声渐阒寂,夜读东三斋。

苦命欧也妮、玛丝洛娃,老葛朗台。

夷门岁月如织,多人文风采。

贡院书径深,复崎岖难耐。

倦看参斗横斜,扑窗槐影乱,思绪天外。

五十年过去,怅红烛不在。

风雨夕,一灯明灭,犹勉力,照少年胸怀。

东斋旁,松竹依旧,暗香袭来。

我并不甘心,我不信在开封城就找不见宋松筠先生的形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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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浩劫的藏书

去年秋天,在王梦隐先生的长子震生兄家,又说起宋松筠先生。一旁的震生夫人突然插话,说她当闺女时曾经和宋家同住一个四合院,是在双龙巷附近的侯家胡同。于是,由此顺藤摸瓜,便辗转找到宋先生的两位后嗣:长子宋梦龙、次子宋梦华。梦龙与我同年,曾在一家工厂做过30年的厂长,他为人持节自守、公而忘私,如今仍是两袖清风、一贫如洗。梦华虽然在政府做公务员,却性情豪爽、爱好广泛、文采过人。在开封西郊梦华家的二楼上,我看到宋先生历尽浩劫后残存的藏书、未竟的书稿、散存的诗词篇章、已经装订成册的先生自治的印谱。这时我才知道先生还是一位业余的篆刻家,印风上承秦汉、下袭明清,古朴中透递出俊逸。梦华对我说,那时家计拮据,糊口都难,自然也买不起篆刻工具。先生用的刻刀是他自己用废旧弹簧捶打磨制的。先生治印有求必应,以刻石自娱,也以此躲开高压下的政治环境。

梦华有一子,名曰宋骞,年方而立。松筠先生的这位孙辈,矫健、机灵,多年前已经辞去公职,偕他河南大学外语系毕业的妻子到青岛经营自己的事业。这次我来探访,适逢他回汴探亲,来回接送我的任务就由他承担。他毕业于警官学校,我对他的开车技术叹为观止。而他说,他最引以骄傲的是他曾经拥有这样一位在大学教书的爷爷,他可以自豪地给别人讲,他出身于书香门第!

然而,在宋骞出生后的30年里,中国社会的变化太大了。如今大学校园里再也难以看到像宋松筠先生这样视学问如生命、视学生如子弟的老师。如果说在松筠先生身上还可以看到民国教授、儒家先贤的遗绪;在先生的这位精明能干的孙子身上,我再也看不见些许“书香世家”的影像。虽然,他是如此地尊崇他的爷爷、如此地追慕着往昔的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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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40年代末的全家照

附录:宋松筠先生诗词遗作一首

《南乡子——看黄河古象牙化石》

巨象在洪荒,

三米坚牙作武装。

妄想群生都慑服,

强梁!

恰似当今核霸王。


时变总消亡,

化石供人说短长。

两霸热中终不醒,

荒唐!

竞赛扩军梦正香。

             1975年12月